宜阳战场,在彼此休整近十天后,蒙骜终于发起了对宜阳城的总攻,进攻策略还是传统而有效的围三缺一。
攻坚战事,向来器械优先,人力在器械力量面前还是显得渺小了些,哪怕是军人也不行。而攻守双方比的是国力资源、将领调度资源的使用效率,以及……意志力。
秦军三个大方阵保护攻城器械有序运作,新任次将张唐在前线指挥。而蒙骜并不在前线,而是坐镇北大营,率部独立于战场之外观战,也是为张唐压阵。
除非是舍命一击,否则最少要留三分之一的预备队。预备队越多,容错的范畴就越大,每一股预备队,都意味着一个弥补错误、扳回一局的机会。任何一个合格的将领,会避免全军接敌,会制造形势以精锐之军化作獠牙,盯着敌军咽喉要害撕咬,不死不休。
说的简单形象一点,杀人用两条手臂就足够了,腿有腿的作用,甚至腿的作用,比直接杀人的手臂还要重要。
而蒙骜,足足留下三万,前线总兵力一半的预备队为张唐压阵,他相信足以应对各种突发意外。
北门,烟火缭绕,漫天的黑烟。
门外半里处就是秦军方阵,秦军方阵中两排投石机运作,毫无规律的抛出一枚枚头颅大石球,或更大的浇油燃烧草球,甚至直接就是一团碎石子抛来。
守军装备的格斗塔盾在碎石子打击下显得有些无力,暴渠背背格斗塔盾,盾外是扎成一排的浸湿木条,仿佛背了个木排柴门一样,他蹲在城墙缺口处观望。
就城下三十步外,已被秦军的一面面三五成群的弧形大竹排占据,每面大竹排高两丈余,宽三四丈,通体由青竹扎成,中高外凸两边渐低。每面大竹排后就藏着一个秦军混编老兵什,给守军造成了极大的麻烦。
这些秦军精锐骨干手持弓弩,在大竹排掩护下从容填装、休整,通过竹排孔隙观察守军,隔三差五的冒头吸引或袭击城头守军。
“次将军!大弩十发难中一发!而秦军箭、石如雨,自天明至今不过三个时辰,我部已伤亡三百余人,阵亡、重伤近百!若秦军持续三日如此,我部就没了。”
一名暂编轻兵旅将蹲在暴渠身边,一脸烟熏油黑,熏黑的嘴唇只有咬合处是正常红色,口齿张合:“不烧秦军攻城器械,宜阳难守三日!”
暴渠看着秦军方阵背后的云梯队列,不由咧嘴:“恐怕三日都难守,蒙骜布置下的云梯有一半儿靠到城上……我军就没了城池之利。”
一架云梯搭上来,梯道可容五人并肩通过,要对付一架云梯,最少需要一个闾五十人。
云梯不是竹梯,竹梯攻城,军士手脚并用,攻城攀登过程中就是活靶子,摔下去不死也残。而云梯坡度合适,攻城军士可以解放出双手来战斗,有了杀伤、自保的能力,自然更难对付。
暴渠伸出指头示意指点着云梯:“我不管你怎么守,最少要留下二百生力军做敢死之士,稍后我自会给各城运输引火之物。只要秦军云梯靠近,就舍命出击,烧毁云梯!”
制造云梯需要的材料不多,可质量要求高,对制作技术也高一些,成品率较低。自然,一座云梯成本不低,秦军使用时自然会配备足够的弓弩手进行掩护。
盯着这旅将:“记住!要等云梯靠拢,越近越好,以五步为令,三步为宜!一口气烧其三成云梯,各处火起,必能重挫秦军锐气!”
旅将扭头看一眼城墙下的距离,脸色为难,还是狠狠点头:“喏!”
谁都知道云梯越近,秦军的箭雨也就越疯狂,这个时候站起来还击等于寻死。而云梯越靠近城墙,云梯上首批登城的秦军骁锐往往会以二连弩、短枪投掷进行短距离、高效率的攻击。
暴渠躬身,身体在背负的小盾、编扎湿木牌掩护下快速移动,他的十余名亲卫都是如此打扮,背着抹泥柴扉长牌移动。
箭矢破空声、守军各种呼喊声嘈杂一片,暴渠移动时,能明显感受到碎石子砸到背上湿木牌的震动感,就连箭矢钉在上面的轻微震动感他都能察觉。
从马道下了城墙,暴渠背倚墙边看着笼罩在烟雾中街坊,动员的丁壮顶着门板在移动,或躺在门板上被运输下去,留下一串的血液。
街道中健妇勇敢的在指挥调度,再勇敢的健妇见了亲人、邻里熟悉的发小,乃至是孩子、老人死亡,也忍不住会哭嚎。
有家族成员接连丧生而发疯的老叟披头散发,赤足,疯疯癫癫时哭时笑,张扬甩开双臂大笑大哭,如醉汉一般来到暴渠面前。
扭曲,枯瘦染着血渍泥尘、烟熏的面容狰狞瞪着暴渠,喝问:“为何!少将军!这是为何!啊!”
老叟双手搭在暴渠双肩死死扣住:“当初白起来攻,我宜阳人已为韩王流够了血!秦军出关时,少将军说韩王不会放弃宜阳父老,会差遣大军来援!可大军呢!老叟只见老将军兵微将寡来援,再不见援军踪影!”
“老叟只见秦军如林,不见五国联军形影!”
“少将军!我宜阳父老轻信你言,如今好不凄惨!好恨,还不如降秦!”
“对!降秦!”
老叟疯疯癫癫对着暴渠嘶吼着,在嘈杂的周边,他的那点声音传不出五步之外。
嘴里嘟囔着‘降秦’二字,又呼喊着家人名字,老叟弃了暴渠脚步蹒跚,浑浑噩噩走了,身边不时有石子、箭矢落下,偏偏不伤分毫。
然而,暴渠的一名亲卫跟上去,将老叟拖入只剩下土墙的房屋废墟中,很快这亲卫走了出来。
暴渠目光平静看一眼神情淡定仿佛只是去撒泡尿的亲卫,没问为什么,这种扰乱军心的投敌言论,如今军中只有他父子能说,其他人能想却说不得,说了就得死。
秦军并没有发动云梯进行强攻,正午过后已不适宜登城,各处投石机、强弩还在使用,骚扰着守军,不使守军重新修葺、加固城防。
城中守将府,暴鸢瘦的只剩一层皮,躺在榻上除了不时眨动的眼皮子能证明他还活着外,再寻不到其他能像活人的特征。
暴渠盘坐在床榻侧旁,一名少年仆从跪在他身后握着湿布擦拭暴渠身上满是血渍的半身札甲,少年奴仆头颅垂着不敢抬起分毫,身边的水盆里已黑红一片,腥气呛鼻。
良久,暴渠才开口,声音沙哑:“今日正午前,宜阳父老不分男女老幼,约有千人战殁,伤者三倍有之。军中将士,人人愤慨,如今可堪大用。”
顿了顿,见暴鸢不开口,暴渠又道:“如父帅预料的那样,军中上下求战心切。”
“不是求战,是求死,求死得其所。人啊,皆有耻辱之心。”
暴鸢听出儿子语气中的不满:“打仗死人是必然,战火波及之中,无有该死、不该死之分,只有死多、死少之论。渠,不能因为军士穿甲戴胄就该死,不能因为百姓手无兵甲就不该死。”
暴渠微微扭头过去,斜视他处:“是,父帅此言在理,却不在情。孩儿终究是宜阳守将,在任两年。与宜阳百姓虽无鱼水之情,却也有主从之义,相识之情。如今,坐看宜阳父老枉死,孩儿心中不痛快。”
“枉死?”
暴鸢呢喃一声:“我从戎五十余载,想我暴氏不过宗家庶出,是寻常士族,如今位列上卿之位,执掌上将军印已有二十载,何等的荣耀?你应知道,我暴氏多少子弟战殁疆场!可如今,我暴氏除了一枚上将军印外,还有什么?”
“渠,你说我暴氏子弟是否枉死?渠为宜阳父老不值,认为他们枉死,是我等不义。的确如此,可不是我等不义,是韩国无能却存有争强之心。而我暴氏子弟为韩国征战三代人,如今就剩你我父子。数年前我老而渐昏,渠年少而无力,他们几番防备打压,仿佛我父子要取代他王位似的,岂不可笑荒唐?”
“父帅,秦军不计器械持续攻城,亡我父子之心甚强。父帅且歇息,待孩儿巡哨一番,归来再叙。”
只当是自己的父亲老糊涂了,竟然说出反常的话。这是暴渠第一次从暴鸢口中听到对国中不满的言语,他不愿意再听下去。
“渠,你可知我暴氏为何为暴氏?”
姬周王族大夫辛被封在暴邑,靠近郑国北部,建立了暴国,因为他的爵位是公爵,所以称暴辛公。春秋时郑庄公第一个称霸,暴国并入郑国,其国民以原国名为姓,纪念故国为暴姓之始。
而暴辛公的后裔,则是暴氏,姬姓暴氏。除了暴鸢,暴氏中能让当世人记住的有名人只有两个,一个是韩国早年相国暴谴,此外还有暴鸢的长子暴攻,也是当年名闻列国的新锐骁将。
暴鸢这个明知故问的问题,明显是话里有话,暴渠只是微微颔首。
暴鸢呵呵笑笑,笑的有气无力:“是郑国称霸忤逆周天子,我暴国因尊王而遭到郑国攻击。后晋六卿分晋形成三晋,韩又灭郑,为感激韩国为我暴氏复仇,我暴氏这才为韩国死战列国。”
“若回头计较,无郑国忤逆周天子,也就无今日之暴氏了。今日之暴氏,全在诸姬列国欲求不满沟壑难填,一场场自家人攻伐自家人的战事中,成就了我暴氏,也成就了秦、赵、楚、齐等外姓人。”
“还有燕国,从立国至今就怀忤逆天子之心。这就是如今的世道,是我姬姓自乱给了他姓可乘之机。而我暴氏,身为姬姓后裔,为姬姓而战,杀的也多是姬姓。想一想,不觉得荒唐么?”
暴渠静静看着暴鸢,他眼中自己的父亲已经到了人生最后的旅程,开始悔悟一生的得失。暴渠双拳捏紧,屏住呼吸,心中无比的哀伤,却只能以平静的面容看着自己的父亲。
“渠?”
“孩儿在。”
“不论阻挡暴秦出关也好,还是为韩之存亡而战也罢,我暴氏子弟为韩国、为姬姓流了太多的血。”
暴鸢一骨碌翻身而起,晃了晃甩臂指着窗外,声音渐高:“本帅督军与蒙骜小儿再战一场!渠,务必突围而出!”
“父帅?”
“快!取我兵甲来,今日不战,将突围无望!”
暴鸢隔着窗户,看着外面值守的暴氏家兵,枯木一样的脸上神情似在回忆:“如这仲夏时节的儿郎,为烂根枯木而死,不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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