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仗,我们胜了,看着匈奴仓皇而逃的背影,所有人都欢呼起来。黄沙蔓延之下,血战里的恐惧都被胜利所替代。李无整顿军队,开始返程,她递来一个束带:“无名,把你的头发绑起来。”
我接过来,有些迟钝,动作的确不太伶俐了。我慢吞吞地将头发绑好,再抬头时,却见天边的太阳落山,那漫天的红,像生命最后的挽歌。我轻轻闭上眼,感受拂来的风。
回程的路途并不遥远,不到一天,关东便在眼前。我疲累地在马上颠簸,忽然之间,所有士兵都跪拜下来,高呼:“太子千岁千岁千千岁。”
我抬起头来,李戎就站在城墙上,他似乎在看我,也许。
我与李无一同下马,对他跪拜。半晌,他下了城楼走到我面前,其他的士兵都被他驱散开来,只余我们。
他将我扶起来,扳过我的身子去看天边的夕阳,告诉我:“本宫从来没见过这么美的夕阳,你喜欢吗?”
我诺诺地答道:“喜欢。”
他沉默下来,夕阳将我们的身影拉长,那么近,好像并肩携手一般。面具下的脸早已布满了泪水,心酸楚到了极点。
忽然,他转身对我说:“带你去一个地方,愿意吗?”
我怔怔地问:“去哪儿?”
话音落下,他却已经翻身上马,在马上对我伸出手。我犹豫了会儿,将手递给他,借着他的力,我被带到马上。他挥鞭驾马,黄沙都在马蹄下飞扬。
李戎将我带到一处寨子,这儿看似没人住,却依旧干干净净,有几个侍卫把守。他将我带到空阔的原地上,趁着我不注意,竟将我的面具摘了。
我恼羞成怒地用袖子遮挡住自己的脸,李戎清冷的声音响在耳边:“你怕什么?”
我退开一步,“末将面容已毁,不堪入目,还请太子将面具还给末将。”
我一手遮脸,一手伸出去,眼睛露在外头,对上他的目光。猛然,李戎将手里的面具摔了出去,冷冽地弧度让人愤怒。
我腾地一下站起来,打算去追那面具。李戎却拉住我的手,勾起唇角,好看又欠扁地弧度:“告诉本宫,这张脸为何会毁容?”
我挣脱开他的钳制,身子已经疲累到了极点,我说:“被火烧的。”
“瞎扯。”他道。
“那么太子殿下就当末将是瞎扯好了。”我转身欲离去,下一刻却被侍卫拦住。我恼怒地回身问李戎:“太子这是何意?”
他挥了挥手,侍卫退到几步之远,我朝大门望去,那儿有把守,看来李戎想将我关在这里。我正想着,李戎从怀里抽出一样东西,我瞧去,却是一把小叶刀,那是师父的刀,曾经为李戎刮骨过。
我皱眉相问:“你去搜我的住宅了?”
李戎看了看手里的柳叶刀,问我:“你是谁?”
“太子希望我是谁?”我问。
李戎又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是姬远曾经给我的令牌。那个令牌可以进入姬远的宅子,我留着令牌是想有朝一日可以回去看姬兰。
这下,我明白了他的意思。
“太子以为我是姬家王朝派来的间谍吗?”我说着,已经跪拜下来:“若如此,太子便赐我一死罢。”
心仿佛被万箭穿透一般,痛过之后只剩麻木。
李戎蹲下来,修长的食指抬起我的下巴,逼迫我看着他,他说:“告诉本宫,你是谁?”
“末将无名。”我说。
他看了我一眼,开始威胁我:“你不说实话,这寨子便是你的牢房。”
泪水从眼眶中滑落,他擦去我的眼泪,指肚相触我的面颊,那么近的距离。我忽然笑了,“我谁也不是,只不过一具行尸走肉。”
“行尸走肉?”他眯起眼,然后凑近我,闻了一闻,瞬间脸色大变:“你在吃东蛊?”
东蛊为蛊,服用时,可在短时间内将身体强壮起来,但同时也消耗着人的生命。凡食用者,身上都会带有一股淡淡的特殊香味。
“我吃了四百多天了,日日夜夜,从未间断。”我说起这话的时候,有一股报复的快|感,如果他知道我是阿初的话,我更想看他痛苦地模样,但是他不知道我是谁。是的,他不知道。
李戎皱眉,川字眉头让这张脸显得深沉起来,他说:“你会没命的。”
我告诉他:“我的命早就没了。”
“为什么作践自己?”他这样问我,转而却将我抱起来,朝屋子里走。
我实在是累了,才没有挣扎,但我的嘴巴依然厉害:“本就不该来到这世上的人,为所有人唾弃,我不作践自己,他们又岂会欢愉?”
他不言不语,将我放在床上,替我盖好被子:“先休息吧。”
我翻转过身子,背对他。
李戎一直坐在屋子里,就那么看着我,我亦是没有睡去,时间再一分一秒地流逝,直到黑夜来临。他点燃了一根蜡烛,有侍卫走到门外,小声询问:“太子殿下,今夜回府吗?”
“今夜在这里就寝。”他说。
侍卫言是离去,四周又陷入寂静中,我蜷缩着身子,在暗红的烛火下,一颗心开始忐忑起来。
果不其然,他站了起来,木凳子在地面上剐出来的声音很刺耳。我在颤抖,我害怕他靠近我,害怕他掀开我的杯子,害怕…
脚步声离我越来越近,直到他走到床边,停了下来。
“你睡不着吗?”他问我。
我坐起来,无言相对。他便在我床边坐下,身子微微朝我倾斜而来,我惊得向后躲。于是,背撞在床上,一阵生疼。
“太子殿下,请自重。”我说,有些逼迫的味道。
李戎笑了,“何以觉得,我会对你怎么样?”
我别过脸去,依旧说道:“天色已晚,太子殿下请回吧。”
他挑眉:“想让本宫离去,就得告诉本宫,你是谁。”
我猛然扭回头,怒然相对:“您希望我是谁?您是不是脑子坏了?非得要我说出自己是谁?为什么,您有怪癖!”
我的咆哮刚结束,他便怔怔地呆愣住了。良久才摇头,试着唤我:“阿初?”
我一惊,方才那一番话,还真是像我以前的话语。我紧紧抱住被子,“阿初是谁?”
李戎猛然掀开我的被子,那手朝我脚腕伸去。我知道,他要看我脚上是否有玉环,多么可恶的东西,一直就下不下来。
我挣扎着跳开,他便停住手,转而说道:“去年,姬家王朝葬了一位妃子,名字也叫阿初。知道阿初是本宫的什么人吗?”
“不知道!”我躲在床角,生怕他再靠近我一步。是的,我在害怕,曾经渴望他认出我,而今我却自卑了,我害怕他认出我。
“阿初是青儿的娘,李念的娘。这你也不知?”他问,试探我。
“不知!”
于是,李戎又说:“当年我去鹧明十六州平叛反乱时,就发现这是一场计谋。果不其然,待太后一死,姬家就开始策反,我当时快马加鞭赶回京城,却遇到了姬家大军。恶战中,我无法脱身,我急不可耐,因为我害怕我的阿初和青儿被姬远掳走。”
我怔怔地看着他,我知道当年他的确是被姬远给陷害了,所以他没有来到京城,没有来到我和青儿身边。
“可当我杀回京城时,终究是晚了一步。李媚告诉我,阿初跳崖自杀了,青儿失踪了,我不信。后来姬家联合匈奴,将我的军队逼回关东。我一面打仗,一面派人去搜寻阿初和青儿的踪迹,却终是无果。”他顿了会儿,面色痛苦:“直到去年秋天,姬家王朝死了一位妃子,也是叫阿初。我当时万念俱灰,我想,我永远失去了她。”
他说着抬起头来看我,我看着他深眸里的款款,不由得心软了,开口问:“那你失去了她吗?”
“没有,因为我的脚腕上的玉环没有碎。那对玉环,我和她一人一个,人在玉在,人死玉碎。”他说了,笑了,狡黠的笑,恶魔般的笑。
我猛然拿起床上的枕头去砸他:“所以呢?你看出什么了?”
他挥开枕头,一把将我捞进怀里:“你是阿初。”
如此肯定的口气,叫我心酸不已,我哭了起来。他的手摸到我的脚踝,摸了一个玉环的大概,便激动地将我紧紧抱着:“是的,你是阿初。”
我泣不成声,将他胸膛那块的衣服染湿。我咬住他的肩膀,死命地咬,在他耳边说:“我真恨你,你不认得我,大雪封山也没能阻挡我来找你,可你却不认不得我!”
他顺着我的头发,颤言道:“阿初,我对不起你。你该恨我。”
顿了会儿,他哭了,将头埋在我肩窝,泪水直落。他小声问我:“为什么毁容了?肚里的孩子呢?”
我一把推开他,翻身下床:“我要离开这里。”
他从身后抱住我,不许我离开。他说:“阿初,告诉我你受的苦,好不好?”
我用指甲抠他的手背,一道一道红痕都是我怒意:“你为什么没有认出我?”
“那天下雪了,我只觉你奇怪,并没有想到你会是阿初。”他说,顿了会儿,将我抱得更紧:“中秋那天,五哥说你像一个人,我这才暗暗观察你,我发现你真的像阿初,但我不敢肯定,直到方才,我才确定,你是我的阿初。”
我扭头看向他,“那我是卫甄吗?”
“你是阿初。”他告诉我。
“你真是难得的脑子不糊涂。”我说,他站起来,吻了我的脸颊,细细地吻我脸上的伤痕。他的泪水滴落在我脸上,极致的悲伤,小心地问我:“李念呢?”
“他叫姬兰,在姬家。姬夫人以为这是她的亲孙子,待他好的很。”我说着。
他猛然一僵,然后坚定无比地告诉我:“我要找回孩子。”
我说:“当年我为了逃离姬家,就用那把小叶刀割破了自己手腕,制造假死的现象。我知道自己以这副面容是出不了城的,所以我划破了自己的脸,熏哑了自己的声音。李戎,现在的我不是阿初了,我是个怪物。”
我看着他,他的眼睛通红,是哭的。他心疼我,摸摸我的脸,然后告诉我:“就算你毁了容颜,你依然是阿初,我依然爱你。”
“是爱我,还是爱卫甄?”我问。
他微微松开我:“卫甄就是你,你就是阿初。如果你不记得往事了,那么我爱的就是你。”
我哭了,像个得不到糖的孩子,那么惨兮兮:“李戎,你终于说了一回人话。”
他轻轻咬住我的耳朵,不断地唤我:“阿初…阿初…阿初…”
隔日,李戎将我带回太子府,我的容颜成了侍女所害怕的。他没有告诉别人我是阿初,他也不许任何人靠近我,当然这太子府里住的全是精怪,总有人会知道我是谁。也许他们不会知道我是阿初,但至少会晓得我是无名。
终于有那么一天,李无上门要人了。这个沙场上的女将军,发起怒来也是可怕的,彪悍的。她提了柄红缨枪,将李戎一直追着打,一直打到我屋子里。
我正在焚香,抬眼就瞧见李无的红缨枪直指李戎的喉咙,她看到我,转而对李戎发怒:“好啊,你还说自己没有藏我的副将!”
“三姐,你先拿开这枪好吗?我无恶意的。”李戎小心地说着,看得出来,他是真怕李无一枪封了他的喉。
我走了出来,脸上没有蒙面纱,所以那些侍女都吓得尖叫起来。听到这些尖叫,我又吓回了屋子。于是四周安静下来,李戎瞧出我的自卑。
他挥开李无的红缨枪,走到屋内,看着我。
我垂首躲在门后,看着他的靴子走入我的视野。
李无随后而来,她唤我:“无名,你为何住在这里?”
我看了一眼李戎,不知该如何告诉他。李戎便替我回了话:“她现在是我的人了,三姐,我不想她再上战场。”
李无不可思议瞪着我们俩,转而却是骂李戎:“六弟,你又不清醒了是吗?你把卫甄放在哪里?”
“放在心里。”他说。
李无是不明白的,她发了很大的怒火,连带着我也骂:“我当你是个好苗子,极力培养你。没想到,你没了容颜却也是个贪图富贵的女子!”
我缄默不语,听着她的骂言。
直到李无离去,我才找回了神思。李戎将门关好,他抱住我,“阿初,不要怪三姐,她只是怕我会糟蹋你。”
我点点头,有些疲累:“我困了。”
李戎目送我上|床,替我掩好被子。他要看着我安然入睡才会放心地离开,但是他从来不知道,自从来到太子府,我便没有入睡过。
东蛊的副作用已经在我身上显现出来,头一个便是失眠。每夜,我侧身都能看到李戎的睡颜,那么好看,那么安然。于是漫漫长夜,我唯一能做的事情便是看着他。
我不知道自己的寿命还有多久,但我心中是遗憾的,因为我惦念我的小儿子,更想我的大儿子。如今,他们一个身在敌营,一个下落不明,我该如何呢?
我真的不知道。
我沉稳的呼吸让李戎以为我是睡了,他起身轻轻离开,在带上门的那一刹。黑暗袭来,我睁开眼,看着窗子外的夕阳余晖,生命的最后,都是绚烂的绽放。
也许,我什么都做不到了,但至少我可以陪伴在李戎身边,直到我生命完结的那一刹。
又一年的初冬,关东的雪纷纷扬扬,战火在这个冬天得到短暂的平和。于是在街头上,有百姓们出来办冬集市,好不热闹。
李戎带着我去街上闲逛,我蒙着面纱,总吸引了路人的目光。李戎牵着我的手,忽然回头问我:“冷吗?”
我摇摇头。
“带你吃饺子去。”说罢便拉着我进了一家食店,他要了间包厢,什么好菜好酒也不点,只要两碗饺子。包厢的封闭性很好,我摘掉自己的面纱,他笑着摸|摸我的脸:“瞧你这委屈的模样,饺子还嫌弃?”
我用筷子夹起一个饺子,喂到他嘴边:“你吃。”
他张开嘴,一口吞了那饺子,然后笑着说:“多好吃呀,你要再不吃,我可全吃了。”
我勉强笑了笑,慢吞吞地吃了一个饺子。其实,我的味觉也丧失了,东蛊真是可怕,可以在短时间内给人力量,却也能在短时间要了人命。
失眠、失去味觉,下一个呢?我不知道。
饺子在我口中是没有任何味道的,我连续吃了好几个,李戎问我:“好吃吗?”
我笑着点点头,“真好吃,好久都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饺子了。”
我以为他会快乐,可是他敛住了笑容。我搁下筷子,不解地问:“这么好吃的饺子,你怎么不吃了?”
“真的好吃吗?”他又一次问我。
我认真地点头:“很好吃呀。我的嘴也不刁,你别总问了。”
猛然的,李戎将两碗饺子砸到地上,哗啦地碎裂声将我吓得一纵。我看着他,他皱着眉头,那么可怕狰狞地模样,说道:“你失眠,你失去了味觉,阿初,你当我不知道吗?”
我闭上眼,“你别乱想,我才没有。”
“这饺子我根本就没让人大厨烧熟,也没让他放盐,怎么会好吃?”他说,有些自责。
我笑了:“我就喜欢这味道,不行?”
李戎一把抱住我:“你每天晚上都睡不着,你每天晚上都在看着我。我知道,我感觉到了你的视线,阿初,你会怎么样?你还会怎么样?”
他哭了,那么无助。哭声一直蔓延到我心里去,让人与之怜悯。
我擦干他的眼泪,告诉他:“李戎,至少我现在还活着。”
他痛苦地摇头:“阿初,我不想再一次失去你。知道卫甄死前是什么样吗?她失忆、变得傻乎乎、什么人也不认识,包括我。但是她护着孩子,直到她死前,她也没能认出我。”
说到这里,他开始泣不成声。
这个闻名天下的花六郎,在我面前卸下了重重围墙,他把真实情感流露在我面前,只为告诉我,他不想失去我。
“你爱我吗?”我捧起他的脸,问道。
他张口说了什么,我却听不见了,想必东蛊已经夺去了我的听力。
但我知道,他说得是:“我爱你。”
我抱住他,告诉他:“这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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