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秋初,秋末冬初,我的足迹从京城开始出发,朝关东而去。路上吃尽了苦头,从饥饿到劳累,终究是难以抵挡冬日的严寒。
大雪封山,捎我的煤车停在雪地中,车夫扭头对我说,一口的关东话语:“我们要折回去在城里过夜了,你有什么些打算?”
我从煤车上跳下来,刚落地,双足便陷进积雪里。我对车夫说:“谢谢大爷,我继续朝里走就好了。”
“什么?你还要朝里面走?这大雪封山先不说,光来来往往的士兵、土匪就够你受的了。”车夫有些气急败坏,大约没见过我这么执着的。
我对他行了行礼,感谢他捎我一程。车夫看着我离去的背影,呼唤我:“喂,你等雪消融了,再进山不好吗?”
我转身,对他摆摆手:“谢谢您的关心!我必须立刻就走,谢谢您!”
我朝深山中走去,茫茫的大雪很快就覆盖住了我的足迹,我知道只要翻过这山,关东便在眼前,李戎就在那座城里,只要我翻过这座山。
那种快要接近的心情,给了我莫大的鼓励,我加快步伐,在深山里走了一天。寒冷终于将我击倒,我靠在一棵松树上,嘴里呼出白热气儿。
关东的大雪,恐怕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了。
渐渐的,我累晕过去,寒风阵阵,刺骨一样的痛。就在这时,身子有异样的接触,迫使我睁开疲倦的眼睛。
“报——,这人醒了!”猛然的一声,吓得我瞪大眼睛,困意、疲倦顿时被抛在脑后,我第一个反应便是爬起来。
一把弯刀横在我脖子上,粗粝地声音呵斥道:“不许动!把你头上斗笠给摘了!”这个声音我十分熟悉,辨认之后,才知大哥孙易。
我摘掉斗笠,却听到周围一片抽气声,我的容貌吓坏了他们。大哥孙易更是一愣,转而就说:“怎么脸上全是疤?”
我垂眉不语。
孙易是好人,心肠最软,八成是可怜了我,才扭头对手下说:“呐,这小兄弟这么可怜,我们捎他出山吧!”
我忽然笑出声来,孙易皱眉:“怎么,你这是嘲笑我啊?”
他有个手下激灵的很,急忙说道:“大哥,她估计是女人。”
“女人?!”孙易愣住了,看向我,见我点头了,不由得啧啧怜惜:“可惜,可惜。一个女人家,必然因为这副相貌被赶出家门,哎,可怜。”
我对他福了福身子,感谢他对我的怜惜。
孙易没有认出我,也是,这副容貌,又有哪位故人能认出呢?我的心开始凉却下来,因为我开始后悔,我可以想象到,李戎即使站在我面前,也认不出我。他会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我,也许会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我。
在晚上之前,我们走出了这座大雪山,孙易要与我分别,我对他言谢。他转身离去,没走几步却又折回来问我:“姑娘,你身上有钱吗?”
我摇摇头。他便给了我一袋钱,我要感谢他,可再抬头时,他已经翻身上马远去。
我依着脑海里的映像,在关东找了一处房子租住下来,那房子也是够旧够偏僻,给我住是最好。房主收了定金,一溜烟就跑了,生怕我会反悔似的。
四周静下来,我坐在床上,身上沾了一层的灰。深吸一口气,却吸进了灰尘,开始咳嗽起来。这屋子将我的声音显得特别的大,那粗粝、沙哑的声音,实在让人觉着害怕。
我叹了一口气,在这满室的灰尘里睡了一夜。
隔日,我问过行人找到了太子府,不过就是曾经的将军府。大约是翻新过了,乌瓦换成了琉璃瓦,大红柱子也重新粉刷了,匾额上不再是将军府字样,而成了‘太子府’。
周边是森严的守卫,我只能从正门过去,却被侍卫拦住了,他们呵斥我:“什么人!太子府也敢乱闯?!”
我对他们行了行礼:“几位兵爷,奴家想见见太子,奴家是他的故人。”
“故人?”侍卫嗤笑着,还不给我辩解的机会,已经将我推了出去:“赶紧走,真是不要脸的女人,我们太子爷也是你的故人?胡说八道!”
他们把我推倒在地,我跌坐在这太子府的正门。就那么瞧着他们嗤笑的面孔,心里竟然连愤怒都没有。
我从地上起来,刚要转身,一辆马车却是驶了过来。马夫一个马鞭挥来,斥道:“太子回府,还不赶快迎接!”
众侍卫跪拜下来,我却是急切地朝马车奔去,那马夫立即甩来一鞭子,痛得我瑟缩起来。车帘内响起一个深沉的声音:“不要伤及无辜。”
马夫垂下头来,收了手里的鞭子。
那个声音离我那么近,以至让我全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我终于激动地唤到:“李戎!”
四周的人都沉静下来,他们惊恐地看着我。车帘被挑开,李戎修长的身影现了出来,我摘掉头上的斗笠,我说:“李戎,是我!”
他皱眉看着我,眸子里冷冽至极,那么可怕的目光终于让我的笑容掉落下来,我戴好斗笠,跪拜下来:“请太子饶恕,罪人是一时糊涂,才唤了太子的真名。”
李戎居高临下地看着我,默然了会儿,才问:“你叫什么名字?”
“罪人名为…罪人无名。”我说。
这个时代,没有名字的,要么是罪臣之子,要么就是卑微至极。不论是哪一种,李戎都不会深究,因为他下车走到我身边,说道:“本宫赐你无罪,走罢。”
我磕头言谢,起身,弯腰行走离去。
这一幕,我早已在心中想了千万次,大多数是李戎不认识我的画面,就如他看我的眼神一样,有冷漠、厌恶。但我也曾幻想过,他认出我来,拥抱住我,亲吻我。
但是,他没有。
又开始下雪了,漫天的雪花大得骇人,十米内,谁也别想看清谁。我走到十米开外,终于转身,却看见李戎进了太子府内,那背影毫不留恋,那么冷冽。
雪落在掌心里,迅速消融,化成水。天气那么冷,雪那么大,我在这个冬天无依无靠。
李戎啊,李戎。你我终究是无缘,当我舍弃了我的孩子,我的容颜,我的话语,不顾一切地来找你时,可你却不认得我了。
说到底,你我的结局从来无圆满。
一年半后。
关山之外便是茫茫几万里沙漠,孤烟夕照,落日之景。战争从未因时间的流逝而停止,这一年,我被拉入李戎三姐李无的女子军队。因为我的面貌,所以我必须戴面具,狰狞的面具也曾吓倒不少敌军。
这支女子军队,扬名千万里,没有人敢小瞧,而我因为戴面具,也渐渐成了继李无之后最受关注的女子。
我对他们来说是迷,有人传我美丽无比,有人传我丑陋无比,无论是哪一种,他们皆知我的名——无名。
说起为何会进这支女子军,其实也是被迫。一无所长的我,只能投奔军队,在军中如杀人工具一样。我的骁勇终于让李无注意到我,那是在战场上,她骑在高马上,红缨枪上沾满了鲜血:“你叫什么?”
“将军,我没有名字。”我跪拜下来。
她想了想,才对我说:“既然你无名,那你日后便叫无名吧。”
“谢将军赏赐。”那一刻,我知道,我离我的计划近了一步。
战争再也不是百姓口中的可怕,因为可怕变成了我。我成了敌军所忌惮的无名,无名是谁?女子军中的副将,战场上的白夜叉。
八月十五,中秋月圆之夜。我在屋中小憩,屋外传来脚步声,接着便是女声唤道:“无名!”
我睁开眼,却见是李无,当下就跪拜下来:“将军安好。”
“无需多礼。”她对我摆摆手。
我心中有些纳罕,这个时候的她应该在宫中,与李家人团聚才对。李无看了看我屋中,不由得说道:“这儿除了一张床,一张桌子,真的什么也没有了,无名,难道你真的无欲无求吗?”
我垂首:“追随将军,便是无名的欲求。”
她一怔,转而拍拍我的肩:“真是女中花木兰!对了,随我进宫吧,我要将我这位得力的副将介绍给父皇和皇兄见见,至少得赏你些什么,不然我不会安心。”
我听了这话,摇头:“将军,无名不能进宫。”
“为何?”她一愣。
我指了指我的脸,她便明了。她曾经看过我的脸,也与常人一样有害怕,却是转瞬即逝。
李无安慰道:“你是怕别人看见你的脸吗?你又何须害怕,用面纱蒙住即可。”
我犹豫了下,却是照做了。从橱柜里翻出一条面纱,刚系上,李无便说:“穿上女儿装吧。”
“无名许久未穿了,只怕不习惯。”我说。
李无便不再强求我,我随着她上了马车,一路朝皇宫驶去。圆月在空中显得姣姣,那么大,那么圆,这五百多个日夜,我头一次如此观察头顶上的明月,心也随之平静下来。
到了宫中,宫女将我们引到花园处,那儿正歌舞升平,舞女的长袖如飘云一般,在夜风中飞舞。美丽的女子,让人赏心悦目。
李家人分坐在左右两侧,曾经的广平王与王妃都坐在上首,他们称了皇帝与皇后。李无带着我坐在右边的食案上,旁边便是李戎四姐李暇。
李暇常跟着李无征战四方,所以我们也是熟识的。
她对我投之一笑,温和道:“我刚才还在想,你要是一个人过节多寂寞,没想到三姐就把你带来了。”
我为李暇斟了一杯酒,与之对饮。刚放下杯子,我便瞧见左边上首的李戎,他衣冠翩翩,俊美得让人窒息,身边坐着阿明公主。一样的美丽,一样的优秀。
我看着空空的酒杯,心漏了半拍。
阿明公主旁边的便是五哥李非,他坐在那儿独酌,白衣身影,从未变过,只是下巴多了青胡茬,多了一缕沧桑意味。
忽然,李无站了起来,恰逢舞曲停止,四周静悄悄地。她走到中央,对皇帝一拜:“父皇,儿臣今日要为您引见我麾下的一名良将。”
“哦?是谁?”皇帝很高兴,亦或是他从来都是这副笑脸。
“无名,你来。”李无对我招招手。
她的动作,引得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到我身上,我垂首上前,对着皇帝与皇后跪拜下来:“末将无名,参见吾皇陛下,皇后娘娘,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父皇、母后,儿臣说的便是这位将军,无名。”李无说道。
皇帝不由得奇了:“为何叫无名?”
“因为末将无名,所以便叫无名。”我回答。在抬头那一刹,我看到他更加好奇了,对于我的面纱,这里的人,没有不好奇的。
于是,他们知道我是谁了。那个在战场上,让敌人闻风丧胆的无名将军。
李无给皇帝讲了我许多事迹,皇帝高兴无比,一令之下赏我良田万顷,宅邸一座,再封我一品诰命夫人。
我叩拜下来,感恩戴德。
于是,歌舞再次升起,所有人都笑呵呵的,唯独我看着酒杯怔怔而视。一道目光突然射来,我瞧去,却对上李非的目光。
他见我看他,当下对我点点头,以示问好。
我举起酒杯,对着他,先干为敬。他笑起来,也为自己斟了一杯酒,大口饮尽。宴会结束时,他来找我,许久未见,我的五哥瘦了许多,让人怜惜。
“五爷安好。”我行礼。
他提了一壶酒,不屑地笑了:“什么五爷不五爷,喊我五哥吧,走,五哥请你喝酒去!”
我有些犹豫,他便笑了:“你让我想起一位故人。”
“谁?”我有些期待。
“算了,那人早死了,不说也罢。”说罢,他不由分说地将我拉去花园喝酒。
明月之下,我们喝了许多酒,他先醉了,抱着酒坛子开始胡言乱语:“你问我她是谁啊?卫甄也好,阿初也好,她终究是死了…”
我问:“你爱她?”
他恍惚地笑了,向后倒去,躺在地上看明月:“可惜她不爱我。她只爱我的六弟,爱到骨子里去了,不管她是卫甄还是阿初,她都只爱我六弟。”
我缄默下来,四周静悄悄。他睡了,我脱下外衣盖在他身上。坛子里还剩些酒,我刚喝了一口,却有人夺了我的坛子。
我有些恼怒,不由得骂道:“谁这么大胆!”
转脸时,却瞧见了李戎,他看着我,忽然笑了:“无名将军酒喝多了。”
我急忙跪下来:“太子恕罪。”
“本宫都说你是喝醉了,别想太多。”他说着,将坛子放在栏杆上,随之站立在庑廊上,看天上的明月。
“真奇怪,五哥竟然会说你像他的故人。”他说,有疑虑,有不信。是的,他不信。
我勉强笑了一笑:“五爷只是醉了,才会误认为我像他的故人。”
李戎看了我一眼,冷冽的目光,俊美的脸庞,曾几何时,他就离我那么近,甚至死皮赖脸地说些话讨好我,但终究有了这么一天,他看我像看陌生人。
“你为何要蒙脸?”李戎忽然问道。
我回神,垂眉相告:“末将的脸已经花了,不能见人。”
“哦?是吗?”他想了想,告诉我:“我曾经在太子府门口,也见到一位脸花了的女子,她唤我的名,虽然声音难听,却像唤情人一样。”
我心中警惕起来,却终究逃不过他的眼,他快速地摘去我的面纱,然后勾起唇角:“她就是你。”
我抬头相视:“是的,我就是那位女子。”
“那么你是谁?认识本宫吗?”他问,是疑问。
我想了又想,不知怎么回答,说的却是:“末将只是一时魔怔了。”
李戎一愣,转而将面纱还给我:“听说过两天又要去打仗,你好好保重。”
“多谢太子关心。”我将面纱系在脸上,我们有一会儿是彼此沉默的,最终他先离开了,带走李非。
园子里只剩下我一人,那夜如此难熬。
三日之后,女子军再一次出征。
满城的百姓相送,我与李无骑在高马上,一片欢呼声。这些百姓,素来不知战争的破坏力,却欢乐成这样,叫人怜悯之。
军队快到城门时,忽然传来一声号角声,我抬头望去,李戎抓起一只牛角,吹起来。他在为我们送行,有人认出这是太子,当下满城的百姓跪下,高呼:太子千岁千岁千千岁。
我在马上,看着他。
他在城墙上,看着我。
时间都似静止了,我们就那么看着,他不懂我眸子里的深情,我亦不懂他。直到我的马走过城墙,将这虚华世界抛在身后。
走过关山,出了玉门关。那茫茫千万里的沙漠,便在眼前。匈奴的凶狠,我已经尝试过一次。
那一次的枪伤,让我的身子差了许多,后来早产,我的身子几乎就是个废人。为何我在沙场上如此勇猛?因为我每天都在吃可怕的药丸,那药丸会让人在短时间内身强体壮,但同时也在消耗着人的生命。
五百多天来,我靠着这个药丸而活。
我知道,总有那么一天,我会死在这药丸下。而今的我,生无所望,双手沾满了罪恶,早已是具行尸走肉了。
战争随着长角呜呜声而打起,我拿起红缨枪,不断地挥斩。鲜血染红了我的白衣,绑发的绳子被利剑割断,三千乌丝尽数而落。
红缨枪头的血,滴落在黄沙里,很快就不见了。
战马,士兵,利剑,缨枪,生命,死亡…无论是哪一种,我都逃不开命运的束缚。忽然想起一首歌,旋律在黄沙战场里渐渐响起:
人生百年,如梦如幻,有生有死,壮士何憾,保我国土,扬我国威,生有何欢,死有何憾,北地胡风,南国炊烟,思我妻儿,望我家园,关山路阻,道长且远。
当我不再是阿初时,我便谁也不是,但我记得,在关东和孜州的山山水水中,李戎你曾经深爱过我,你用那双冷冽地眸子,温柔地看着我。虽然唤的是卫甄,但是谁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你曾经那么爱我。
只是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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