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辉蹲在监室的角落里,两眼茫然地盯着监室房门上的监视孔。他在等待天亮,他要在天亮后向检察官检举,检举比他还要大的贪官,求生的本能迫使他不得不这样做。
室外过道上的灯光漏进这监室里来使得地面形成一团亮圈,这团亮圈让他想起了刚才在往返审讯室与监室的途中看到的雪花。从审讯室到羁押刘辉的监区之间有一个空旷的院坝,刘辉被民警带着走过这个院坝时,天上正纷纷扬扬地飘着雪花,地上已经象棉絮似的铺上了厚厚的一层积雪,踩上去,嘎吱作响,积雪已盖过脚拐处。这是春节后的第一场雪。
“地面上积雪反射的光比这还亮啊!”刘辉暗自感慨到,然后百无聊奈地自言自语地念叨了起来:“雪啊!雪!雪啊!雪……”
“雪”?——这个字眼念起来怎么这么顺口呢?刘辉突然有所触动,脑海里开始在疯狂地筛选着与雪有关的信息。
噢,柳雪?对,就是那个名字与人一样清纯秀丽的女子!
那是二十多前年的事情了吧?那时多大?二十二岁?二十三岁?刘辉想。哦,对了,已经过去二十七八年了吧。那时还在纺织厂工作,在任团总支书记。而那时的柳雪是在厂工会工作,是厂里文艺宣传队的骨干。那时正在排演样板戏,柳雪在《红灯记》里演李铁梅,在《沙家滨》中演阿庆嫂,在《杜鹃山》里演柯湘,反正都是演的主角,是厂里公认的厂花。那时柳雪父亲是厂革委会的主任,是厂里的一把手,因为家庭条件优越,众多求爱者都在柳雪的面前碰了壁。但刘辉没有。因为刘辉没有向柳雪表白过爱恋。他只是一直暗恋着柳雪,他只是有事没事都往柳雪家跑,名义上是去向柳雪的父亲柳主任汇报工作,厂团总支书记向厂革委会主任汇报工作是天经地义的,别人也无可非议,实际上刘辉就是找着法子去亲近柳雪。可柳雪对他却好象没有多少感觉,有时他把柳雪家的门敲开后柳雪只要说上一声“我父亲没在家”他就不好意思再往里走了,如果柳雪的父亲在家时刘辉进去与他一交谈上,柳雪就出门去了,一直要等到刘辉走了后柳雪才会回来。
在过来的这二十多年的时间里,柳雪在他心里一直是一个清纯、完美的形象。刘辉一直在心里责怪自己当时为什么不主动一些,为什么不直接向柳雪表白自己对她的爱恋。
应该是向柳雪表白过一次吧?刘辉在心里回忆到。不过,那算表白吗?她当时清楚吗?
那是在厂里举行的职工赛诗会上。刘辉知道柳雪的生日是在六月份,他想六月天下雪那不是太珍贵了吗?于是在赛诗会上刘辉就朗诵了一首他冥思苦想了很多日子才创作出来的诗歌,标题就叫《献给六月的雪》。他现在只记得诗歌的第一句是“啊!六月的雪,我爱你!”后面到底还写了些什么他已经记不得了。但他还记得他朗诵完后下到台下来时坐在旁边的厂工会主席老张说的一句话。——哦,那工会主席叫张什么来着啊?嗯,想不起来了。不管他,反正就是那个喜欢舞文弄墨咬文嚼字引经据典的那个大家都公认的酸秀才,他当时学着刘辉的腔调摇头晃脑地拖长着声音说了句:“啊!六月雪——,冤——啊!”
他当时还搞不懂这个酸秀才老张说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只是觉得有些刺耳,有点被涮了的感觉,就转过身去再没有答理他。一直过了很久以后刘辉才知道了有个窦娥冤的故事。
哦,窦娥冤?六月雪?
今天下的这场雪是正月里的第一场雪,虽然不是下在六月,但却来得这样猛,这可是好多年都没见到过下这么大的雪了啊!窦娥死后地面的积雪有三尺,今天地上的积雪也会有三尺吧?难道,这是一种预兆吗?难道,我真要成为窦娥样的冤鬼吗?
是啊,这么多贪官,为什么就我倒霉呢?为什么就我背时呢?
外面天空的呼啸声似乎在渐渐停歇了。除了室外过道上昏暗的灯光,天色却仍然未见明亮起来。
雪停了吗?
听不到外面天空风雪的吼叫声的刘辉,现在又想到了雪。又想到了那个柳雪。
柳雪现在真的还是那么清纯吗?她真的值得我这一生对她这么眷恋吗?他想起了几个月前与柳雪的那次见面。
那天他从市政府开会回到办公室时是下午的四点过钟,在上楼梯准备到三楼自己办公室的途中,听到二楼的办公室里里传来一阵嘈杂声,他即转往二楼办公区走去,在二楼里面的一间办公室里有一个中年妇女在兜售化妆品,几个女工作人员正围着她讨价还价。他窝在肚子里的一股火不由得吱的一下往上窜了出来,刚才在市政府因为工作上的原因被市里的领导批评了,正没找到发泄的地方哩,这下可好,有人撞上来了!
“在干什么?”刘辉铁青着脸突然出现,把几个女工作人员唬得作鸟兽散。兜售化妆品的那个中年女子朝他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就低下头去收拾她的东西去了。
这中年女子朝向他的这一瞥,使刘辉一下子怔住了,脸上阴暗的色彩也立马消退,变得柔和起来。这一瞥他太熟悉了。这张面孔在他脑海里已经回味了二十多年了。他冲着这女子喊了一声:“柳雪!”声音里有一种动情的色彩。
这女子抬起头来向他看了看,淡淡地说了声:“哦,是你哟。”似乎觉得太冷淡了,接着又现出了一丝浅浅的微笑:“怎么,当官啦?好气粗呀!”
这一下,弄得刘辉有些尴尬起来,他“嘿嘿”地笑了笑,突然找不到该说些什么话才好。
“喂,这化妆品挺不错的,怎么样,给你太太买一盒回去吧!”柳雪把他当作了兜售的对象了。
“嗯,好,好,多少钱一盒?”从来不与化妆品打交道的刘辉,这当口如果拒绝的话觉得有些却之不恭了,赶紧应允到。
“熟人嘛,少收你点,讲个吉利,就卖你一百八十八元一盒吧,刚才她们还我两百我都没卖呢。”
“好,好,那就拿一盒吧。”刘辉从兜里掏出钱夹来,取了两张一百元钞票递给柳雪,说了声:“不用找了!”
“那怎么行呀?一分钱一分货嘛!”柳雪把零钱找了来补给刘辉,然后说了声“再见”,提着货物就各自走了。
刘辉暗自斟酌了半天要问的问题,比如“家里还好吧?”“老公在哪上班呀?”“孩子多大啦?”等等诸如此类的问题还没说出口来,就已经没有见到柳雪的踪影了。
“呀——,刘局长也买化妆品啊,多少钱一盒买的呀?”王莉走了进来,发出了一声惊叫。
“一百八十八。”刘辉随口答道。
王莉立即“哈哈哈”地大笑了起来。
“笑什么?鬼丫头!”
“我说嘛,刘局长为哪样要把她们赶走,原来是要募捐,怕她们发现啊!”
刚才围着柳雪讲价的几个女工作人员这会儿又全都出现了,王莉一说完,全都止不住地在那里大笑了起来。
刘辉有些恼了,转身就走了出去。
刘辉刚走出门,就听到一个女工作人员在后面说:“本来她要卖我们一百二十元一盒的,刘局长却要用一百八十八元去买。”
王莉说:“呵呵,人有钱了嘛,就得讲究个吉利啊!”惹得那一帮女人又在那里不停的笑了起来。
刘辉这才明白她们笑的原因了,走到楼梯口他就将刚才买的那盒化妆品扔进垃圾桶里去了。
人真是嬗变的动物啊!当初的柳雪是那样的清纯、秀丽,还有那么一种高傲不俗的气质,现在怎么变成这样了呢?为了那么一点点小钱就到处去兜售那些不值钱的玩意儿,到处去遭受别人的冷眼、嘲弄,这不把自己的人格都降低了吗?唉,她怎么会变得这样俗不可耐了呢?刘辉叹了叹气。
还有那个王莉!这些年来我待你也不薄啊?我还准备提拔你当科长呢!可怎么你就这么阴损呢?你既然不从,你就不要在我面前耍弄娇气呀!你就不要对我抛媚眼呀!你整得我全身心从根根底底都痒酥酥的,可每次你却都象小泥鳅一样地滑走了,你可真奸诈啊!你偷听到了几句话后居然就去举报我,怎么样?你还不是被人杀死在家里了?肯定是你这狗日的媚眼抛多了,把别人惹到床边来你又忸怩作态,别人起火了,才杀你的。不过你可真的把我害苦了啊!古人都说过:戏子无义,婊(某)子无情。你他妈的纯粹就是个婊(某)子!彻头彻尾的婊(某)子!彻里彻外的婊(某)子!
暗自咒骂了一阵的刘辉,突然一下子感到了轻飘飘的畅快起来,思维更加奔逸。思维更加奔逸了的刘辉,突然想念起他的老婆江姗来了。
怎么会想念起她来了呢?在这心灵备受煎熬的时刻,于刘辉来说,会想念起他的老婆江姗来,简直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要知道这些年里他对他老婆江姗是无比的厌烦啊!与她在一起,没有风,没有雨,更没有阳光,一切都是那么枯燥乏味。迷恋于官场的江姗平日里总是板着一副冰冷的面孔,只有在她的上司面前才会绽放一脸灿烂出来……
又起风了,外面天空中传来了一阵阵呜咽声。刘辉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
江姗哪些地方好呢?刘辉在搜肠刮肚地想老婆的好处,想了好一阵后,刘辉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哦,江姗的厨艺不错!终于,刘辉想起来了。江姗的芹菜炒牛肉味道美极了,真香啊!这几年吃惯了海鲜大菜的刘辉,什么鲍鱼呀、龙虾呀,有时候也真他妈的感觉腻了。不过,这时候让他想起了这不起眼的小菜来,连刘辉自己都感觉到惊讶。
这一想到芹菜炒牛肉的香味,刘辉的肚子咕噜咕噜地就叫唤了起来。下午没有进食的刘辉现在已经饥肠辘辘了。
唉,真饿!真难受!怎么还不天亮呀?
真的是长夜漫漫折磨人!
隐隐约约地,走廊上传来了脚步声,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是值班看守来查夜吧?
脚步声到了刘辉的这个监室门口时停住了。
“108!”是值班看守的声音。
“到!”刘辉赶紧站立起来,走到门边,走上这几步后,感觉脚步很是沉重,头也有些晕乎乎的。
“还没睡?”
“报告所长,还没睡。”这看守所里面羁押的人犯,看到民警都喊“所长”。
“饿了吧?”外面传来了牛肉的香味。
“报告所长,没,没饿。”刘辉咽了一下口水。
“拿去吧,方便面。”
这可真是雪中送炭啊!刘辉强压住了自己的急不可耐,慢慢地把手伸了过来,把一盒方便面接了过去,方便面是刚用开水泡好的,端在手里还在发烫。
听到民警离去的脚步声消失后,刘辉正准备狼吞虎咽地地大吃起来,突然倏地一下,室外过道的灯熄灭了,停电了!囚室里完全黑暗了下来。端着方便面盒还未得以将食物裹腹的刘辉站在黑暗中,一下子不知所措了。
紧接着黑暗的突然而至,外面天空也传来了一阵紧似一阵的凄厉的呼啸声,象狼嚎。
恐怖象黑夜的空气一样向刘辉袭了过来,他突然一阵阵地心悸,端着方便面盒的两手感觉已经不听使唤,全身肌肉也不由自主地颤栗了起来。他又一次产生了一种迫切的愿望,他希望监室的房门突然咣的一声被打开,再关押进一个人犯来,好有个伴。他甚至渴望着看守的民警站在门前那里透过监视孔对着他训斥上几句。
给刘辉送去了方便面后杨六顺就回到了值班室,一进门来又看到了桌上的电话机,这台粉红色的电话机太刺眼了,使得杨六顺一阵心紧,他生怕这电话铃声突然响起来。这一阵他最怕的就是电话铃声响,铃声一响起就会使得他胆战心惊。他将自己的外衣脱下后就往电话机上扔去,正好把电话机罩住,眼不见心不烦啊。
他倒在床上,点上一支香烟,猛地吸上两口。
这一段时间来他的手机是经常关着的,因为怕别人打电话来找他麻烦。本来桌上的电话是内部电话,外面是打不进来的,但只要电话一响,他总担心是外面的人打进来的。刚才高仓能打来的电话使他好一阵心惊胆战,到现在也还没有回过神来。
老天终于放亮。杨六顺急急忙忙把班交了之后,就三步并着两步地往家里赶去了。一路上银妆素裹的景色并没有让他感到耳目一新,他现在最渴望的就是回到家里往床上一躺,天塌下来也不管,美美地睡上一觉,他可是一个晚上都没有合眼了啊!
终于到家了,这是他转业前在武警支队时部队分的福利房,住的都是原来支队的干部,有的现在已经转业到地方工作了,有的还在服役。环境还算幽静,而且比地方上的什么这样小区那样别墅的要安全得多了。
他埋着头冲进小院,正走到宿舍楼下时,后面有人在哭哭涕涕地叫了他一声:“六顺……”
他回头一看,一下子惊住了,他家的家具电视机电冰箱什么的全都乱七八糟地堆在院坝里来了,媳妇素珍与读初中的女儿娟子站在旁边哭泣着。
“怎么回事?”他不由得高声问道,媳妇与女儿没有回答,都向他投来怨恨的目光。他一个冲刺就跑到了三楼,家里的门开着,里面传出音乐声,室内的家具全是新的,一个瘦小的女人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那女人看到他后,高兴地朝他叫了起来:“啊!六顺回来啦,快点进来呀!”
“你这是干什么?你为什么要把她们赶出去?”杨六顺愤怒地大声喊叫道。
“这是我的家啊,我为什么要让别人住在这里呢?”这女人理直气壮地说道。
“你这是强占民宅,是违法的!”杨六顺说。
“谁说的?我们可是签得有字据的啊!你说的,两个月还不了我的钱就把这房子拿做抵押。要看字据吗?”
“聂劲兵,你不要欺人太甚了!”他指着这个女人说。
“哈哈哈哈……”这个女人狂笑了起来。
手机突然震动了起来,本来不想管它,但手机不停地震动着,他只好把手机从腰带上取了下来,放在眼前一看,屏上的字根本看不清楚,谁打来的也不知道,他赶快去按接收键,可按了后手机也仍然是在不停地震动,没办法,他只好又去按关机键,也怪,手机根本无法关闭,还是这样不停震动,心中已经极度烦燥了的他气得“唆”地一声将手机扔出了窗外。
“哈哈哈哈……”那个女人又在那里狂笑起来了。
从没体会过什么叫咬牙切齿的杨六顺现在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咬牙切齿之恨了,他猛地扑了过去,他要把这可恶的女人掐死。
这女人也亡命,在杨六顺扑过去的这一瞬间一口就将杨六顺的手指狠狠地咬住了……
“啊!”杨六顺一声惊叫——这可是真正的切肤之痛啊。
从睡梦中惊醒过来的杨六顺看着夹在手中正在冒着袅袅烟雾的香烟,一阵茫然:“噫,这是在什么地方?”他坐了起来,定了定神,然后往四周望了望,夹在手指上的香烟已经把肉皮烧灼出了焦臭味,他顿时感到了一阵钻心的痛,赶紧将手指松开,烟头掉在床上了,床单燃着了,冒起了烟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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