沛柔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嘉懿堂的。
直到手心里出了密密的汗,有隐隐的疼痛感传来,她才发觉自己的手心已经全都是方才听何霓云说话时,指甲嵌进皮肉的细小伤口了。
何霓云果然还是何霓云,杀人诛心,与前生分毫不差。
她极力的不去想方才的事情,极力地让自己平静下来。
齐延心中究竟是如何想的她不清楚,可她不肯相信这数月来的恩爱都是假的。至少她眼下可以弄清楚一件事情。
“纭春,早上的参汤还有剩么?若有的话,便让厨房晚膳时热了送来。再看看阿霰有没有空闲,四爷不在,我一个人吃饭有些寂寞,晚上关了门,你们姐弟都来陪席。”
纭春便笑着点了点头,“阿霰他近来无事,应当有空可以过来陪着乡君。那奴婢也就不客气了。”
又道:“四爷今日的信也已经到了,奴婢这就拿给您看。”
十月十四日送到的信,是齐延十月九日写的。她要他十月十五日便回来,算来这应该是最后一封。
“丁丑年十月九日。自燕京而出,已逾二十五日。闻知嘉懿堂中海棠殷红之果已结,漂泊异乡,长日怀卿之意却难解。夜间漫步于河畔,见风摇梧桐子,南去驿路长,小小别离,亦生长别之叹。小窗雨夜,梦魂先到,唯盼相逢。珍重,珍重。”
她原来很盼望他回来,此刻却有些害怕。手指抚过落款的印记,想象着他将它盖下的心情,是否与她一样?
*
纭春很快便摆完了膳,那一盅参汤自然也在席。
林霰看来并不像无事的样子,只是纭春要他过来,所以他才过来的。
沛柔也并没有多少心思与他寒暄,随意说了几句话,便让他们不必客气。一桌的山珍海味,她却先拿起了那一盅参汤要饮。
每日装参汤用的茶盅都是一样的,上面绘着戏婴图,每一个小娃娃都活灵活现的,十分惹人稀罕。
可这里面装的,却是最恶毒的心思。
林霰看见了,便有些疑惑地道:“齐四哥不是挺想要孩子的么,你怎么还在喝这个汤?”
沛柔的手抖了抖,将那一碗参汤放下,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就算想要,也并不是什么时候都能要的。如今府里算计我的人太多,我不想冒险。”
林霰会这样说,其实她就已经看到了她想看的真相。
若不是齐延,林霰怎么会注意到这一盅小小的参汤。林霰恐怕还以为,他是早告诉了自己的。
可是他知道,他却没有。口口声声想要和她的孩子,哄着她,却每日笑着看着她将这避子的参汤喝下。
齐延从没有流露出一点异样,他在她面前将他自己掩饰的很好。
他骗走了她的真心,让她傻乎乎地想一生一世,甚至生生世世都和他在一起,可他呢?
和她一起拜月老画像的时候,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沛柔艰难地用完了晚膳,借口今日进宫太累,早早地进了内室歇下。
今日已经是十四日,明日又是月圆。
沛柔躺在床上难以入眠,干脆就坐起来,下了床,推开窗户看着十四日的月亮。
十四日的月亮,其实也很圆,只是仔细看时,也能看出来是缺了一块的。
若她的心也有形状,会是什么样子的?
小常氏她今生也是要收拾的,她也不会再顾念和绾秋从前的主仆,甚至姐妹情意。
何霓云不是毒蛇,她是一条巨蟒,缠绕在沛柔的脖颈上,让她觉得几乎要窒息。她将这些事明明白白的告诉她,她也还是忍不住要上她的当,让她达成了目的。
她每日都喝那一碗参汤,她给自己的理由是,齐家人心未明,情况复杂,未来之事也不可预测,她不能这样早就放下心来准备生孩子。
可实际上呢,她扪心自问,也有被齐延伤害过的阴影留在心中,让她不敢轻易的与他之间有一个孩子,有这样巨大的、割裂不开的牵绊。
她没法完全忘记前生的事情,她其实还是随时都准备走。
沛柔在太师椅上坐下,静静的想着心事。
嘉懿堂的内室只有两扇窗,窗前都有月光落在室内。她坐的那一处,恰是室内最黑暗的地方。
宴息室里的自鸣钟响了几响,已经是寅时了,天色有些亮起来,掺杂在天空中的的却还是暗色比较多。
沛柔站起来,想给自己倒一碗茶。正堂里却忽然好像有了动静。
很快,内室的插屏被推开,一个人影闯进来,将她拥在了怀中,她甚至来不及放下茶盏。
齐延明明是不用熏香的,可是她就是觉得他身上的味道很好闻。他的衣服上永远有一种淡淡的皂荚香,很平常,却叫她留恋,不舍得离去。
她在他怀中没有动,他却没有发现她的异样,一手搂着她的腰,一手温柔地拂着她的脊背。
他的身上犹带着夜露,其实也很寒凉,他却好像浑然未觉。
“怎么这样早就起来了,不是说以后我不在时候,还是叫个人值夜么?就不用自己下来倒水了。”
“你身上怎么这样凉,让我多抱一会儿,替你捂一捂。我给你的信你都收到了吗?你怎么这样懒惰,没有话同我说,就用印章乱盖了一通。”
“若你下回再这样,我便要将你的印章没收了。”
“你信中说,要我十五日回来。你看,十五日刚到,我便回来了,晚上我们又可以一起拜月老像了。”
“我知道你的意思,你说十五日,其实是想让我在十五日之前回来,不过也没办法,事情好像总也办不完,幸而我也总算没有失信于你。”
齐延终于察觉到了她的一点不对,放开了她,把手落在她的手臂上。“你为什么不说话,是觉得我回来的太迟,生我的气了吗?”
沛柔又静默了片刻,深吸了一口气。她迎上齐延的眼睛,“你早就知道那参汤有问题了,对不对。”
他前生也常常骗她,她分辨不出来他是不是在撒谎。可今生毕竟情浓意洽了数月,她自问对他有些了解。
齐延下意识地松开了她的手,眼神一闪,没有说话。
这样的表现,沛柔怎能不明白。
她忽而又想到了白日太妃同她说的话:“如今看来,也幸好他娶了你,不然,许多事情他也根本施展不开。”
所以他与她在一起,只是为了权利与地位吗,为了取得她家人的信任,就当真没有一点情意?等他功成名就,他还是要把她这颗他并不爱的绊脚石,从他生命里搬开。
搬一块已经足够麻烦,更遑论另一个还有着他自己血脉的孩子。
沛柔忍着心痛,艰难地问出了另一个问题,“为什么。”
齐延想要去握她的手,却被她躲开。
她死死地抑制住了她的眼泪,努力地想要看清这个口口声声说爱她,想要和她生儿育女的男人。
齐延从来没有想过有一日沛柔居然会问他这个问题。他自以为算无遗策,却原来还是算不过这些内宅女子。
前生沛柔活到后来,已经知道这参汤是有问题的。所以新婚第二日,他看着她如什么都不知道一般喝下那碗参汤,他心里其实是有些难过的。
至少在那时,她是不愿意与他有一个孩子的。
可旋即又释然,即便他们都知道前生之事,可今生也已经有许多事情都改变,就算他们能将前生有过的算计都挡在门外,可今生难保不会随之而来更多的算计。
他现在还不能把他们都驱逐出去,他还没有能力将她完全地保护好。
她只是谨慎而已。他也应当谨慎。
女子怀孕生产,无异于在鬼门关走了一趟,他们还有那么多的路没有走完,那么多的事情还没有做,他也不愿意她这样冒险。
他好不容易才求来了这一生,他不敢去赌。他也还没有向她坦白他也如她一般重活了一世,到她知道真相的那一天,她应该还有一次选择的权利。
所以他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等着他们身边的荆棘尽去,等到她愿意和他有一个孩子的那一天。
沛柔以为他是不知道前生的事的,自然也就不应该知道他那些所谓家人背后的险恶用心。他若是同她说了这参汤有问题,那往后在他面前,她是该喝还是不该喝。
若是喝的话,自己不阻拦,又有前生的心结在,恐怕天长日久,她会如今日一般怀疑自己对她的用心;若是不喝,连他自己都没法放下心来。
所以他只能选择沉默,装作不知道这件事,等到云消雾散的那一天。
可他没想到会有人利用这件事来挑拨他们的夫妻关系。
他要解释,可要从哪里说起呢?从前生他第一次见到她开始吗?要他现在就挑明前生之事,手上这件能决定他们今后的路的事情还没有办完,他没有勇气。
所以也根本无从解释。
沛柔望着他,“你没有话要同我说吗?”
齐延看着她一步步退后,想将她拉回自己怀中,胸口在隐隐作痛,却又叫他不敢伸手。
也好,正好他这段时日也有事情不想叫她知道,叫她担心。
她又给了他片刻的时间,见他仍然没有想要开口的意思,低下了头,垂下眼帘,让眼中的泪垂直落在了地上。
沛柔慢慢地转过了身去,“等四皇子登基,我们就和离吧。”
贪恋的太多,到头来总是要失去。她都习惯了。
齐延仍站在原地,语气坚定,“我不会同你和离的。”
静默了片刻,又道:“这几日我会去书房住。”
“随你。”
这一个月来,她想象了许多次他回来时的情景。她想做一个好妻子,服侍他沐浴梳洗,再好好地陪他说说话,让他放松放松。
赵五娘给她的那块青田石也还压在她书房的案几上,过几日便要往建业行宫去,她要催着他赶快雕刻出来交差。
可盼望了他许久他才回来,如今却根本不想与他相对。从前的不舍之意,只是让她今日看来像一个笑话。
齐延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见她重新在床上躺下,背身向外。终于转过身,匆匆地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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