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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明音的声音把来访者从春日拽回了现实的夏天,使得他们成功跳过身为客人的拘束和自觉,只有宋舟进屋后在玄关站了好一会儿,抬头盯着那盏冷白调的灯,林淮走到他面前用手在他眼前使劲儿晃,他才回过神来。
过了玄关就是客厅和餐厅,整体装修风格休闲偏中式,有使用感但又不会让人觉得过时。邵明音招呼客人围着圆形餐桌随便坐,梁真端着一大盘各式海鲜从厨房出来,放在鸳鸯锅边上。
“差不多了吧……”邵明音巡视餐桌上十来盆食材,总觉得还缺了点什么,然后突然想起年糕还没拿出来,就重新回厨房,打开水缸盖子从里面捞出两根年糕,切成条状,摆放在盘里端出去,跟客人介绍说这年糕是从乐清下面的村子送过来的,正宗水磨手工制作的。
然后他招呼大家快吃,以身作则先拿起筷子,往清汤排骨锅里下海鲜,调出的蘸酱也没辣子,在口味上再也看不出石家庄的痕迹,纯然乎活成了温州人的模样。
不过他知道其他人能爱吃爱,所以特意让梁真去买辣锅。那几个孩子刚开始拘谨,但耐不住肚子饿,渐渐放开筷子,站起来夹对面的菜。吃着吃着邵明音拿来酒,第一杯先给就坐在自己旁边的姜诺满上,宴若愚在姜诺身后冲邵明音比划,说他特别能喝,成功激起邵明音没什么用的胜负欲,那一整瓶白酒喝到最后,大半都进了他们俩的肚子。
姜诺没推脱,但不管怎么喝,也不见话多起来,倒是梁真有很多问题,想知道宴若愚怎么安排决赛的曲目。按照新规则,选手不管唱几首歌,都有一次找其他歌手做帮唱嘉宾的机会,而按照现在的人气值,宴若愚只需要唱一首争夺冠亚军。
宴若愚没瞒着,告诉他自己前几天收到KevinKim的制作人Hugo的邮件。宴若愚和Hugo合作过,《makeitreal》热度攀升后,Hugo又把他的cut推荐给Kevinkim。kim本人本来就对中国文化非常感兴趣,就委托Hugo给宴若愚发邮件想要寻求合作。
这是好事儿,但梁真全程皱起眉,听完后“嘶——”了一声,问:“你的意思是,你想找Kim做你决赛场上的帮唱嘉宾。”
宴若愚犹豫了一下,毕竟自己只有一首歌,说:“我还没想好。”
梁真又意味深长地“啊……”了一声,邵明音用筷子头敲他脑袋,让他别阴阳怪气,他把人请过来是吃饭,不是套情报。
“我还不是为了你那便宜儿子,人家KevinKim都能请得到,他就一个人。”梁真委屈,看了眼坐对面的林淮再看向邵明音,忿忿不平道,“我这两天老脸都不要了帮他拉票,他在那个人气榜单上才勉强排到第二名,他到最后万一排名跌下来要唱三首歌,根本没多少胜算。”
“那你上去帮他唱好咯,节目组又没规定导师不能帮唱。”邵明音不以为意,梁真正要反驳,他学着林哲的语气说:“有本事,就把天捅破。”
梁真:“……”
梁真太过于憋屈,以至于事后才回味过来,邵明音能全文背诵他在节目里出现的桥段。
梁真选择暂时闭麦,往嘴里塞吃的。邵明音站起来好几次往宋舟碗里夹吃的,宋舟盛情难却,根本来不及吃,有些忍不住地想掉眼泪,但强撑着。邵明音也没发现他的异样,问道:“我听林淮说,你们家在港城人送外号房子多。”
“哪有,您别听他瞎说。”宋舟压抑着往鼻腔涌的水气,故作开朗道,“就八栋。”
“八套啊……”邵明音没听清量词,坐回位子上后若有所思地冲梁真点点头,那样子好像在说,林淮跟他处朋友,还挺门当户对。
然后宋舟纠错:“不是八套,是八栋。”
邵明音脑海里立刻出现八栋曼哈屯的商品房,心里一咯噔,再看向梁真,眼神那叫一个五味杂陈,像是在埋怨梁真不够有钱,没给林淮赚足排面。
梁真只能露出一个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一脸“我容易嘛我”,默默继续吃菜。
“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就是八栋农村里的房子,楼下打通租给工业区的老板当仓库而已。”宋舟解释,但邵明音听出他在谦虚,毕竟那是港城的农村,比某些内地省会的住房都寸土寸金。
然后邵明音问宋舟为什么会喜欢hiphop,宋舟给出的理由跟梁真曾经告诉他的竟有些相似。当父母忙于事业疏于陪伴,梁真向外释放宣泄,逃学打架当扛把子,宋舟往里走,如饥似渴地从书籍和音乐中寻求答案。宋舟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一天晚上,他的父母来敲门想找他说说话,他关灯装睡,实则缩在门与衣柜形成的折角处,一只耳朵听妈妈的敲门声,另一边耳机在播放小老虎的《为你出生入死九十九次》。
邵明音问他有没有听过梁真的歌,宋舟点点头,说他读初中那会儿,梁真就在一众rapper里独树一帜,非常有自己的特色。他要是把其他说唱歌手的歌放给父母听,父母根本听不懂,但会对梁真那些采样西北民歌的说唱有些许共鸣。
邵明音笑了一下,问:“那你怎么不选梁真战队?”
宋舟也是被新赛制坑了,要是再给他一次机会,他大概率会给梁真投票,但他嘴硬,偏要说:“我不想跟林淮在一块儿。”
林淮假装很受伤地插自己胸口一刀,嘤嘤嘤哭唧唧,宋舟被逗笑了,笑着笑着,还是没压制住眼泪。
他其实并没有多少悲伤的情绪,就是想哭。从邵明音推开门站在玄关灯下开始,他的喉咙口就像是被一双双手扼住,明明是那么普通的家庭氛围,他却因为从未体验过温馨而落泪。
他以为自己冲进的是卫生间,却误打误撞摸进林淮的房间,其他人全都担忧地跟过来想安慰他,他转过身,开了灯的林淮搂住他的肩膀和头发,将他护在怀里,心疼地责备道:“你的药戒太快了!”
宋舟再也抑制不住,放声大哭。林淮往前挪坐在床头,把宋舟抱在怀里。宋舟觉得丢脸,忍不住哭声又不愿意面对身后的其他人,只能躲在林淮怀里,跟他们说自己没事。
他确实自认为没什么事。他还在吃药的时候,会觉得意志事意志,肉体是肉体,他暂时把身体这具机甲的控制权托付给文拉法辛,文拉法辛不仅驾驶技术不赖,甚至比他自己来掌控效果都好,帮助他完成学业,日常社交,呼吸睁眼,只有在林淮闯到面前时才会突然苏醒般同他争执吵闹,但面对别人时他总是趋于“正常”,因为他强大的共情能力被文拉法辛哄沉睡过去,他再看到北极熊因为气候变暖失去家园,他会仪式性地感到悲伤,但不会真正悲伤。
然后他开始戒药,要求文拉法辛把控制权交还给意志。文拉法辛很配合也不留恋,甚至把这几个月来积攒的悲伤全都连本带利地还给了他,他得哭完,才算真正活过来。
“我真没事,就是想哭,哭完就没事儿了。”他这话是跟梁真他们说的,但梁真手机里还有宋舟母亲发来的讯息。她做了功课,知道精神类药物吃个三五年都是正常的,就希望他们能找机会劝劝宋舟,文拉法辛既然有用,继续吃也没关系。
梁真便对林淮使眼色,林淮张了张口,原本想问他行李箱里有没有药,他感受着宋舟贴着自己胸膛的心跳,突然掉下了一颗泪,将怀里的人抱紧,像是曾经失去过一次似得不肯撒手。
宋舟实在是控制不住情绪,又开始哭,其他人全都坐在床沿上,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就一起陪着。宋舟终于肯把脸露出来,怒自己不争道:“对不起,本来都好好的……”
“现在也好好的呀。”邵明音给他递纸巾,按摸他的肩膀鼓励他,坚定不移地说,“你很坚强。”
你敏感脆弱的精神家园饱受伤害,你积极地寻求任何有效的治疗,坚持不懈地自救,重新整顿后依旧有勇气迈出那一步,面对真实的世界。
“你们先去吃饭吧,我陪着他就好。”林淮跟大家这么说,邵明音就带着宴若愚和姜诺先出去,梁真留在里面。
饭桌上一下子少了一半的人,气氛确实没之前那么活跃。邵明音见他们俩吃得也差不多了,就把人带到书房,从抽屉里拿出一本厚厚的相册,给他们看以前的照片。
这年头很少有人还专门把照片洗出来了,宴若愚就很好奇,想看看十年前的梁真长什么样。邵明音就翻到一页很有胶片质感的。他和梁真在田野里捉蜻蜓,其中一张严重背光,红霞绚烂璀璨,他们在夕阳下只剩下轮廓。
然后邵明音往后翻,很多都是梁真的演出照,从刚开始给别人做帮唱嘉宾,慢慢自己开专场,场地从免费的露天广场,到轻音乐的小酒吧,再到专业的livehouse。
每场演出结束后,梁真都会和工作人员单膝蹲坐在舞台上和身后的观众合影,他们全都打开手机的闪光灯,人数从三四百,到四五百,一两千,两三千,再到两年前的万人演唱会,。
这个票房在中文说唱历史上绝无仅有,这条光鲜亮丽的荆棘路,梁真走了十年。
“他还是很喜欢的,虽然总是跟我吐槽市场不行,从业人员素质也不行,但他依旧热爱这个行业,去当导师也是想做些什么,哪怕什么都改变不了,他至少努力过……”邵明音喃喃,注视着那些照片,仿佛那个十九岁的梁真栩栩如生在眼前,一点都没变。
“你们呢?”他随意翻看照片,问宴若愚和姜诺是否还像刚开始那样热爱说唱,姜诺持保留态度地沉默。
他刚开始完全是受姜善耳濡目染才去听hiphop,如果不是真的喜欢,肯定不会一直听就是十多年,再误打误撞成了这个行业里的一员,真要他好好聊聊对说唱的看法,他绝对能说上个三天三夜。
但他并不是个善于表达的人,再加上今天晚上确实有些被灌醉了,他坐在邵明音旁边的椅子上,趴着,下巴抵在胳膊上,另一只手从头翻梁真的照片,看着梁真十多年前坐在跑车车盖上玩世不恭的耍酷模样,竟想到了宴若愚小时候的大海报。
“……刚开始肯定很喜欢,刚开始、会觉得它什么都好,很高级,很贵,很酷,很自由,又很自信。”
姜诺呓语着,目光落在久远的照片上,眼眸却又缥渺隔了一层雾,像是在说音乐,又不止是音乐。
“后来听多了,见识广了,肯定会从最初的狂热中慢慢清醒。而一旦没有刚开始那么厚的滤镜,我就发现它虽然模样标致,但脾气比一般人都臭,那段时间的热搜他是常客,昨天在盘山公路上赛车,今天在豪宅里开趴,明天又买这个奢侈品那个限量……”
“这不是我曾经喜欢的hiphop,他变了。”姜诺怒起嘴,认认真真地摇头,说,“我很早就对他幻灭了。”
宴若愚听出姜诺把他对自己的感受和对音乐的看法混淆了,可又莫名契合,就忐忑不安地问:“然后呢?”
“然后啊……然后就释怀了吧。”姜诺真的有些醉了,脸红扑扑的,说,“我告诉自己,我不能这么苛责,他不过是个普通人,肯定有优点也有缺点,最重要的是——”
姜诺笑,往后翻相册,停在满是演出现场的一页,赧然又害羞地笑了一下,说,“最重要的是,我依旧喜欢这个文化,忘不了它曾经带给我的触动。”
姜诺坐直身子,还是没好意思看宴若愚,感慨道:“我知道他喜欢看挤黑头的视频,我就去给他买鸭子,我果然是真的爱他。”
宴若愚也跟着笑,眼里亮晶晶的,不知是情不自禁的泪还是藏着光。邵明音坐在他们俩之间,如同上帝视角目睹了一切,问宴若愚:“那你呢?”
你怎么看待hiphop,hiphop又给你带来了什么。
“我啊……”宴若愚吸了吸鼻子,目光所及之处,姜诺的眼皮子越来越沉,渐渐闭上,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见宴若愚说:
“我很肤浅的——”
宴若愚说:“能遇到姜诺,就是hiphop带给我的全部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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