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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若愚买衣服讲究快狠准,中意了就把东西甩给林淮从来不看价格。林淮跟在后头手忙脚乱得就像刚给时尚杂志主编当助理的安妮海瑟薇,只是前头一件件给他扔洛丽塔的不是穿Prada的女魔头,而是穿睡裤的宴若愚。
林淮什么时候给人当过跟班,从洛丽塔实体店里出来后心里一度不平衡,宴若愚看这商圈里从潮牌买手店到奢侈品一应俱全,建议去逛逛,林淮表面上跟他笑嘻嘻,心里头暗暗握紧小拳头,发誓他进任何店都不会再为宴若愚鞍前马后,做给他提包的小老弟。
然而林淮进第一家古着店就喜闻乐见地“真香”了,全程用崇拜地目光仰望脑子里有本潮流文化发展史的宴若愚。
很多男人会觉得逛街是遭罪,那是他们没跟对人,林淮听宴若愚信手拈来这个品牌创始人和第二个老婆生的第三个孩子最喜欢的玩具给他什么设计灵感,那个品牌做得一手好营销和奥利奥的联名都能被炒到上万块,别说拎包了,连相机都重新拿了出来,拍宴若愚在各种店里眼光精准用最低的价格淘到最好的货,准备做一期他做vlog以来最有逼格的一集——《跟宴若愚一起买买买》。
除了潮牌店,他们还逛了不少奢侈品店。林淮的消费实力还没强到买GucciPrada眼睛都不眨,进这种店说一点都不发怵那是假的。但宴若愚就不一样了,虽然穿得随便,但逛什么店都游刃有余得跟逛菜市场似的,柜哥柜姐对那些西装革履的爱答不理,却能一眼看出宴若愚兜里肯定有钱,殷勤地端茶倒水,让林淮沾光尝到了各种奢侈品店里的矿泉水,喝起来果然比农夫山泉甜。
但矿泉水再甜又能甜到哪里去呢,去掉品牌赋值,天底下的水都是H2O,翻不出花样。这当然不是宴若愚打娘胎里就明白的道理,他刚去美国的时候跟别的富二代没什么两样,开两天超跑换回越野会恐高,不当季新款加身就觉得自己掉价了,浮夸浮躁得不得了。
“直到有一天我和朋友去了家新开业的店,进门后店员一看我们几个全是亚洲面孔,那脸臭得跟什么似得,就差跟我们直说,她宁可给当地白人做导购,也不稀罕跟我们做生意。”
宴若愚和林淮都逛累了,选了家有包厢的餐厅解决午餐,林淮各种采访宴若愚对时尚和潮流有什么看法,顺着话题聊到了这段过往。宴若愚边吃饭边回忆,在林淮的镜头里复盘这段经历对他的改变和影响。
“哔哔——”宴若愚骂了句脏话,被林淮加上后期的消音,“我当时就火了,问那个店员你们店里最贵的东西是什么,我买了。”
“那个店员看我这么年轻,以为我在吹牛皮,反正吹牛皮又不用钱,对吧……然后她就不情不愿领我到一个柜台前,指着里面一个满是钻的手镯说,喏,这个最贵,要十多万,美金!”
“我当时就笑了,因为那个镯子用的材质不是钻石,而是人造的水晶,卖这么贵是因为它是大师设计款。我问店员能不能拿出来给我看看,店员还是摆臭脸,摸都不让摸,把我给气的啊,当场刷卡了。”
“然后那个店员脸变得哟……”宴若愚无奈地笑,继续道,“别的店员也都围过来了,问我们还要不要看看别的,各种端茶送水,我们走之前每人搬了一箱他们店里的矿泉水,没办法,店员们硬塞的。”
“这也太爽了吧。”林淮感慨,“简直是扬眉吐气。”
“在店里确实是很爽的,但我回家后坐在床上,踢了踢床脚那一箱矿泉水回想白天都发生什么,我心里头特别憋屈,堵得很,甚至觉得特别幻灭。因为他们认可的不是你,而是你兜里的钱。那些柜员笑脸盈盈送这么多矿泉水是认可我的时尚审美吗?不是,他们馋我的钱。”
“也是那天我彻底想通了,世界的本质是物质,moneyrunseverything。”宴若愚指着餐厅窗外那一排商铺,“这些所谓的品牌也好,时尚也罢,本质和街边小店有什么区别呢,没有。你以为你追赶的是潮流,从此高人一等与众不同,但其实你是被他们包装出的术语洗脑了,酒店的拖鞋不舒服吗,为什么要花大一千买潮牌人字拖?睡裤不舒服吗,为什么要花万把块钱买不能洗的牛仔裤?”
“但是你自己做潮牌啊!”宴若愚今天这番话对天天掐表抢Neverland新品的林淮来说也挺幻灭的,“如果你不觉得这里面起主导地位的是艺术情怀和个人追求,而只是门生意,那你为什么要做潮牌?”
林淮以为自己抓住了漏洞,宴若愚反而顺着话说:“所以我才去做品牌啊。”
他从手机里翻出杀克重创立初期的很多概念图,全是他自己画的,设计天马行空,色彩丰富斑斓。其中一个系列叫“万物皆可饺”,模特所穿内搭的灵感是从各种食材上来的,但外套全是白风衣,纽扣用褶子替代,穿上这一套,每个人都是行走的即将包好的饺子。
林淮看傻了,万万没想到宴若愚真正想做的风格是这种想象力特别丰富的,问:“这个系列销量怎么样?”
“这个系列没上生产线。”宴若愚笑,客观道,“裴小赵当时都哭了,说这种衣服没人会买的,天天唐僧念经劝我别不考虑市场,为了把这个系列撤下来,都愿意把杀马特那个系列提上来,结果——”
宴若愚摊手,没说这个系列获得的一系列成绩。
但这些成绩给他带来的不是骄傲得意,而是更深刻的幻灭。杀马特又怎么样,只要是他宴若愚做的,就有人买单,富士康里朝九晚九的农村青年这么打扮是庸俗土味,他宴若愚稍作修改搬到巴黎时装周就是国潮崛起,凭什么?
“凭什么?”宴若愚叹了口气,“我觉得好委屈啊,不是替我自己,而是他们。凭什么我用这些元素就是潮流,他们就是非主流。然后我就大彻大悟了,金钱不是这门生意的唯一资本,这一切还关乎话语权——燕合集团在世界各地的生产线从快销到奢侈品一应俱全,我爷爷是宴雪涛,我在娘胎里就有的是资本折腾,怎么瞎折腾都有人捧场……但是——”
宴若愚说走心了,扯了扯胸口的衣服:“但是人不能忘记自己是从哪里来的。我爷爷当年要是没富贵险中求,开小渔船进公海,大货船上的外国人再把牛仔裤扔给我爷爷回去倒买倒卖,我现在说不定就是富士康里一个打工仔。”
“不是所有人都像我这么幸运会投胎,他们才是这个世界的大多数,先富的人要是不回头看,英特纳雄耐尔怎么可能会实现。”
林淮马克思主义之魂都听燃起来了,感慨:“哥,我错看你了,原来你也是这么有社会理想的人。”
宴若愚商业互吹:“一般般有,比不上你以前……”他摇摇头,露出一个夸张的可惜表情,“谁能想到呢,你出道曲《差不多大学生》,现在喜剧说唱搞得风生水起。”
“因为唱社会理想听众少啊。”林淮边说边关相机,宴若愚不解,问他为什么不继续录两人的对话,林淮现实道,“我不想把我对这个圈子的任何看法录进去,万一手滑剪辑进vlog里了,我不管说什么都会冒犯到一些人,那我的受众就会减少。”
受众减少,赚得钱就会变少。
“……我总算知道宋舟和你为什么不对付了。”宴若愚意味深长地看着林淮,学宋舟翻白眼,批判道,“林淮同志,你变了,忘了初心,不得始终。”
“诶哟,大好日子的,别提梁真也别提他行不行。”
林淮吐槽梁真那是三天三夜都说不完,但一听宋舟的名字就两眼一抹黑,比刚见面时都脑壳疼。
他本以为自己把60秒的歌换成《差不多大学生》又说了那么一番话,宋舟会从此对他改观,态度好起来,但结果怎么着呢,宋舟不跟他斗嘴了,也彻底不跟他说话了,两人同在一个屋檐下住,还是过得并不对付。
他不问宋舟什么事儿,宋舟就绝不会开口,每天睡前都看看Kindle,一两个小时全神贯注绝不碰其他电子产品。林淮隔三差五会给粉丝做直播,宋舟一听他说“感谢谁谁谁送的飞机火箭”就翻白眼,Kindle往床头一放,吃几粒维生素戴上眼罩就睡过去了,彻底把林淮当透明人。
但他们还要一块儿出首歌,主题一直没谈拢,林淮着急,绞尽脑汁想、掘地三尺找两人有没有什么共鸣的东西,偶然瞥见宋舟在稿纸上用“荒原狼”玩wordplay,立**前一亮凑过去跟他聊《正义联盟》,一改满嘴跑火车的吊儿郎当,做好准备以此为切入口聊超级英雄电影,证明自己和他在审美上有共同点,宋舟没什么感情地看了他一眼,清冷道:“这个荒原狼是黑塞写的一本书,不是《正义联盟》里的反派。”
说完,他又不理林淮了,照例吃几颗维生素入睡,留林淮一个人在此荒原狼非彼荒原狼的尴尬中凌乱,痛定思痛后决定不再热脸贴冷屁股,主题谈不拢就崩着呗,大不了到时候自己唱自己的,能不能晋级各凭本事。
可是他又不想这样。
他每每觉得宋舟消极、想太多、清高到不可理喻,谁跟他做朋友谁遭罪,宋舟本人真真切切站在他面前了,他就记不得对方翻了自己多少白眼,心里总用酸酸的。
当然了,宋舟要是知道林淮心疼自己,估计又要翻白眼。他这人不愿意露锋芒,又对展露内心世界不感兴趣,更别提教化他人,不愿意顺应所谓规则,那就小心翼翼缩在自己的小角落。
这是真正自我封闭的人才会有这种气质,他大大方方地谦卑,谦卑到让外人没有立场指责他的消极和清高。他也很悲观,悲观到别人理想之心不死是对人性有信心,相信未来会越来越好,他则是底色悲凉,只能把创作当唯一的寄托。
这样的宋舟也于无声处吸引林淮,让他想到曾经的自己。明明没有相似之处,但就是魂牵梦萦,总觉得彼此应该很早就认识了,很早很早,早到上辈子,然后在这个夏天久别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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