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星月,脚下遍布霜华。
一袭魏武卒重甲打扮,宋武内穿青兕战甲,外穿红袍,又罩一层红色丝线编织的重札战甲,重札战甲大部甲片涂饰黑漆,少部分甲片鎏银,鎏银甲片在甲身组成大小不一的菱纹,这是军阶的重要标志。
他左手挽着三尺高,两尺宽的虎头纹饰塔盾,右手提着九尺长格斗铁戟。挂着大红披风,披风下是悬着的两筒箭壶,左腰挂剑,漆弓解去弓弦,弓身笔直一条四尺长,斜斜固定在背后披风下。
与其他夜里解散的龙阳君府邸卫士一样,宋武混迹其中跟着不少卫士来到北门边缘的酒馆,北城城门口的这处酒馆通宵达旦营业,顾客多是夜里巡防军士。
此时的酒馆内,吃酒进饭的军士三五成群,交头接耳进行着串连。宋武等一众出身龙阳君府邸的武卒卫士进入后,整个酒馆内倏忽之间,寂静一片。
宋武目光所及,已看到不少巡防军士手握剑柄,神色警惕有了火并的苗头。
他身边的武卒越聚越多堵在门口结成阵势,也是做好了火并的准备,就如如今的大梁城一样,两个派系的成员极有可能因为一个眼神的原因而爆发遍及全城的内战。
这时候子源从楼上下来,踩在木制楼梯上咚咚作响,吸引双方的目光。
下楼,子源微笑着抬手对周围做下压手势,巡防军士敌意稍减,宋武身边的武卒卫士这才进入酒馆,抱团落座,门口处就剩下宋武孤零零一个。
看着笑吟吟的子源,宋武颇有些尴尬:“先生……来的真巧。”
子源展臂示意上楼,笑着说:“不巧,有备而来罢了。”
沉默间上楼,站在二楼隔着护栏面南,子源看着南边出现的火把长龙:“不是在下料定王孙胆怯要潜逃,而是在下料定魏王圉必将报复王孙。如今城中犹如秋日原野枯草稠茂,一撮火苗就可引发燎原之火。”
宋武清晰看到,从王宫北门涌出的卫士手持火把,将龙阳君府邸团团围住,忍不住问:“魏王疯了么?”
现在这种形势下,魏王竟然还敢明火执杖的派宫卫外出,就不怕与蓄谋已久的城防军队爆发冲突?不仅派出了宫卫,还很不给面子的将龙阳君府邸包围,这让龙阳君的面子往哪搁?
如今的龙阳君不是二十年前那个形影不离,时时刻刻都准备服侍、伺候魏王的内侍,如今的龙阳君是威名遍及天下,是魏国内影响力仅次于魏王、信陵君的强大人物。
何况,现在王城的平安,很大一部分功劳要归于龙阳君的鼎力斡旋,是龙阳君使得各处保持了最大的克制。可魏王今夜的行为,完全可以说是自取灭亡,自毁梁柱。
“魏王是否疯了……在下不知。在下知道的是,论对魏王秉性的了解,天下无出龙阳君右者。龙阳君照顾魏王脸面,不会硬阻王城卫士。而龙阳君与王孙,似乎有着不同于常人的交情。是故,在下断定龙阳君会安排王孙潜逃,如此兼顾了魏王的颜面,以及与王孙的情谊。”
双手负在背后,子源眯着眼:“对于此时的魏王而言,疯与不疯并无区别。换做在下,明知胜利无望,还不若活的畅快一些。诛杀王孙,对魏王而言就是一件酣畅淋漓,极为痛快舒心的事情。王孙,以为如何?”
宋武左手压在剑柄上,右手拄着铁戟眺望远处,背后披风轻轻抖动,语气嘲弄:“形势如山如岳,山势崩裂,我区区凡人能有何为?”
“王孙此言差矣,岂不知愚公移山旧事?”
子源左手搭在护栏上,右手比划着,扭头看向宋武侧脸:“二十年前的龙阳君入大梁城时,食不果腹朝不保夕。而如今的龙阳君呢?依在下看来,二十年后的王孙,所能取得的成就必不会低于龙阳君。”
宋武斜眼撇过去:“先生有话大可明言。”
子源摇头笑笑:“王孙何必心生戒备?这世上,在下是对王孙最无害的人,此言可表日月。其实,在下今夜等候在此,是为了表达一腔善意,希望王孙莫要因六县之失而追悔、丧志。”
现在的宋武有什么,在物质上来说,财富还不如魏国的寻常将军来的有权有地位有财富;可一旦拥有六县之地,那他摇身一变,就跟隔壁的薛国国君一样了,成为天下最尊贵的三十人之一。
就因为一时意气,宋武将动动嘴皮子就能拥有的六县之地、高隆地位给闹没了。对很多贵族而言,宋武是典型的憨傻之人。对于中低层的士民、市井游侠而言,虽然觉得宋武这么做很有仁信,可也有些想不明白:尊严、仁爱,真的就比六县之地重要?
几乎很多人都想不通的问题,那宋武这个当事人冷静下来,会不会想不通?会不会后悔?作为当事人,若想不通后悔,对整个人的打击将是致命的。
子源的关切语言,让宋武摸不着头绪,扭头看一眼子源倒映火苗的双眸,一笑:“追悔莫及的事情,于子武而言甚多。然而,凡是子武所为所行,子武自始至终心中无悔。若不是先生提及,可能子武还想不到这六县之地有什么好追悔的。其实,先生多虑了,在天下人看来,魏王赠子武六县之地,是莫大的仁善、厚恩。”
语气转为嘲讽,宋武不屑:“天下人的看法是天下人的看法,子武的看法是子武的看法。在子武看来,毁约鼠辈破门抢走家中十石米粮,却又回头来施舍三斗来接济救活……就这样想博得一世善名、子武的感谢,实在是有些不可理喻。”
作为宋国国灭以来,当世最大的受害人之一,宋武的看法若跟国灭时的旁观者、得利者一样,才是匪夷所思!
魏王、龙阳君乃至是信陵君,都以为六县之地足以赢得当世称赞以及宋武、宋人的感激和效忠。他们看法是对的,在普世大众观念中,宋武就应该感激魏国的仗义。
可宋武看来这是强盗逻辑,当世列国之间存在的普世观念就是错误的,他没能力去摧毁纠正,也要保证自己不被同化。
宋国的灭亡根本原因,不仅仅在于魏国、赵国等三晋背盟,也不在于对五国联军发起的奇袭无备,也不是因为当时国内争夺储君之位爆发的内乱。而是不认同、不适应这种弱肉强食的国际气氛,对道义还存有侥幸。
被联军奇袭打懵后,宋国干的第一件事情不是动员抗战,而是企图通过服软认栽来取得和平。想先割出去部分土地取得和平,梳理内部后再想办法把失土夺回来。正因为求和的软弱态度,助长了联军的贪婪,导致宋国全境沦丧!
鲁国因为大行儒家思想而齐国吞并,儒家力量收缩回宋国休养,宋国在康王中晚期推崇儒家思想,文风大盛在列国之中仅次于卫国。在思想、道德上,宋国上下就与列国不同!
儒家、墨家、老庄等百家思想很早就流行于宋地,宋康王痴迷于武力,中晚期被儒生说动,才正式主推儒家。
从春秋开始,宋地一直就是文化之国,否则宋襄公争夺霸主之位时,也不会在孟地会盟诸侯时,因为守约而没有率领军队而被楚军伏兵捕获;也不会在泓水之战中因注重仁义之师的名誉而接连延误战机,导致发生战败重伤的笑话。
宋襄公是嫡子,却是次子,宋桓公病重时,宋襄公想要把君位让给庶兄目夷,目夷反对跑到宋襄公妻子的娘家卫国,让位失败后,宋襄公继位后又把目夷请回来委任为国相,执掌军政大权。
这还仅仅是一例,在列国公子争夺君位手足相残时,宋国还能时不时的爆发一些人性上的闪光点,这就是宋国与列国最大的不同。
诸姬之国看秦楚是蛮夷之国,而宋国看诸姬之国……也是蛮夷之国!
这种高傲贯彻宋武身心,怎么可能对魏国抛出的六县之地而去摇尾巴?
宋武不清楚子源怎么这么好心,也懒得回答太多,表达完自己态度后,便眺望远处龙阳君府邸方面。
子源摇摇头,却说:“王孙错过了一桩天大机缘,一桩更易天下形势的机缘。若王孙答应魏国条约,以附属而立国。三五年内,宋国可恢复当年版图。争霸天下,未尝不可?”
这话让宋武笑了:“先生此言荒谬,如今关东列国畏秦如虎,而我宋国即使重立,不说齐楚这二方之国,光是中原魏国,便不是我宋国能招惹的。连魏国尚有不如,如何能谈争霸天下?”
子源还是摇头:“孟尝君老矣,仍有争霸天下之雄心。王孙若是有意,不妨去薛国一行。若王孙重开宋国基业,孟尝君老死之时,便是王孙吞灭薛国恢复淮北二郡基业的大好时机。至于楚国占据的徐郡,彭郡,包括陈郡,都是三五年内可图谋的。”
他一脸信心,煞有其事的指点天下,宋武皱眉笑问:“田文老儿苍苍老矣,先生说他还有争夺天下之雄心,岂不可笑?田文老儿再年青五十年,也不见得能成就此事,他凭什么如此笃定?”
子源含笑摇头:“这要问孟尝君,王孙想明白究竟,不妨去薛国。”
宋武沉吟,点头:“也好,就去一趟薛国。”
反正他要去大宋郡征募军队,到时必然走访各县纠集宗族骨干,渡过泗水去薛国搞搞破坏出口气,也是一件能激励部伍的好事情。
子源主要的事情说完了,拱手:“今夜想来还有其他人物要拜访王孙,在下就不叨扰了。临走,在下还是为王孙而遗憾,今日王孙白白放过了一个天大机缘。若是羡门子高得悉,又要气恼王孙不成器。”
羡门子高……
宋武双眸微缩,眉宇冷峻厉目望去:“羡门子高?先生何人?这……不该是先生知道的事情。”
子源笑笑,笑容难见的带了一丝情绪,苦涩的情绪:“当年,在下不过是漏网之鱼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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