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李羡之见金巡抚不着,便牵着马在街上乱走,忽然看见见街角路口的墙上贴着一张张通知童生考试的告示,告示末尾盖着“提督学差”的关防,算算日期,已仅有数日了。
李羡之心中不由得一震,想道:“老想着旁的事,倒险些把正事忘了。还有五日便要考试,还需把这圣贤书用心读一读,所谓‘临阵磨枪,不快也光’,免得上了考场的时候手生。”一边想着,一边催着马往回走。一回了府,便将自己关在房中,发奋读书做文。
时日倏忽便过,到了考试的日期,四周县、乡的童生如期皆至。有端庄周正的,有斜眼塌鼻的;有少年郎,有白头翁。各色人等挤在巡抚衙门旁边不远的贡院前。摩肩接踵,熙熙攘攘,好不热闹。忽的又是七声锣响过后,周学台便到了。
李羡之夹杂在众童生中间,一起跪拜行礼。礼毕起身,周学台打着官腔高声道:“鄙人不才,蒙皇上恩典,点了学差,为朝廷选材。诸位正是年轻有为之时,当用心考试,以图进取,为朝廷出力……”
周学台这话未说完,人群中几个须发花白的“老童生”羞得满面通红,把一颗白头埋在胸前,有好事之人便哗然大笑起来,众人也都跟着笑。
如此一来,惹得周学台大怒,喝两边衙役道:“再有喧哗者,按扰乱考场之罪,与我乱棒逐去。”衙役们闻令,将手中的水火棍在青石板地上敲得叮当乱响,人群这才安静下来。
周学台也不讲话了,下令开了中门,童生们拎着应考用的文房诸物,列着队往里走。
四五个如狼似虎的衙差堵在门前,每过一人,都要里里外外反反复复搜上好几遍。
有几个夹带的被搜了出来,当场被拖翻在地,打了一二十辊,赶回家去了。
童生们全部入场后,衙差遂将门封了。周学台正坐在书案后,一个相公捧着名册,挨个点着名,点一个,上前自周学台手中接了卷子归号去做。
点到李羡之,亦接了卷子,向着学台鞠了一躬,往号里走。
片时,点名完了,周学台提起朱笔,将几个未到的考生名字划了去。
然后起身,踱着方步,巡视了一圈,向两个监考的相公嘱咐了几句,便归后面去了。
到了放头牌的时节,陆续有人起身交卷。监考的相公入内,将周学台请至前面。周学台收了卷子,就坐在书案后看起来。有作的好的,也有作的不通的,周学台一一用笔在上面点了记号。
李羡之因作的仔细,直到放二牌的时候,才交了卷子。周学台接了卷子,看了一遍,道:“你的文章颇有见地。你且出去,卷子本道还要再细看。”李羡之拜了拜,告辞离场。
天将黑时,方才考完,散了场,周学台命监考相公将卷子收好,一并带回衙中。当晚,周学台连夜便要阅卷。
两个相公道:“学台大人辛苦,这等小事,便有我两个代劳吧,保准不出差错。”
周学台想了一想,道:“如此也好,劳烦两位先生受累。只是这看过的卷子好生留着,我还要再审阅一遍。”两个相公连连应着。周学台边打着哈欠,回房歇息去了。
这两个相公是周学台特地在西安府聘的知名当地的书院的极有学问的山长,专门帮着看卷子。
两个相公忙了一夜,把七八十张卷子都看了,分出了一至六等。
天光放亮,周学台起床梳洗完毕,早早坐在书案后,专把那黜退了的卷子拿来看。在废卷中寻见几张文章还算清通的卷子,周学台也将其低低地进了学。
至中午,周学台审完了卷子,把李羡之点了第一名案首,其余的考生也都按着名次排了,让两个相公书榜。
两个相公见进学榜上有那几个被他们排在下等的童生,很是奇怪,便问周学台:“这几个童生的文章我二人是仔仔细细,反复看过的,着实不够进学的资格,学台大人为何将他们提上来?”
周学台道:“此地地处边塞,民风剽悍,动辄做出法外之举,难得有这一心向学的,略微提携一些,有个功名拢住他们,也好为别人做个榜样。多几个不成器的秀才总强过多几个不事产业的盗匪。”
两个相公听了,连连拜服,说道:“小人眼光短浅,不曾想到学台大人是为着社稷民生着想。”
周学台摆摆手道:“如此,二位先生便出榜吧?”两个相公领命,不一刻,书好了榜,找两个公人贴在贡院的墙上。
发出案来,进了学的照例要来贡院谒见的。李羡之排在案首,第一个入内,见了周学台,拜了一拜,起身立在一旁。
周学台道:“你的文章意境、见识着实是有的,金老师也正是因此推崇于你。不过你万不可自满,若要在科场得意,还需努力锤炼文字不可。眼见新科在即,切不可放松了。”李羡之深谢过,退了出去。
周学台又将进了学的秀才们一一唤进来,点着文章嘱咐了一番。谒见完了,已是傍晚,周学台胡乱歇了一宿,次日摆开仪仗启程。诸秀才都来贡院相送。
李羡之因与之有渊源,便骑了匹马,送出十里外。周学台见无人再跟来,便令驻轿,唤李羡之近前。李羡之下马,轿前打恭。
周学台道:“恩师操劳国边事,我又身负皇命,两边都耽搁不得,不能当面道别。”说着,从袖中拿出一封信,接着道:“这是我与恩师作别的信,待他老人家回来,你替我奉上。”李羡之接过信,贴身放好了。
周学台又道:“只因身负着皇命,恐落人闲话,这一向未能与你亲近。不过看了你许多文章,也知道了你的肚肠,日后你的功名,是要远胜于我的。我回省府,专一等你来乡试。”
李羡之听周学台夸自己,忙谢允了。周学台起轿去了,李羡之自上马回府。
这时,李家阖府上下都知道公子点了案首,自然欢喜一场。老爷李明善更是喜得合不拢嘴,忙着指画仆人准备庆贺的排场。
李羡之回府之后,便先来见父亲。他几乎转遍了整个院子,方才找到混在仆人群中忙前忙后的父亲。上前打恭请安毕,说道:“孩儿不过只是进了学,犯不着如此排场。”
李明善笑道:“这是咱李家几代人都不曾有过的大事,庆贺一番,还是要的。你且回房去,这里不必你操心。”
李羡之见父亲兴致难减,便不再说了。李喜儿、如意、韩川儿、金顺儿四个书童围过来,朝着李羡之讨喜钱。
李羡之将荷包中的几两碎银子尽数掏出来,分给四个书童。四人接了银子,满心欢喜干活去了。当日准备停当,就在府中摆了酒,将城中相熟要好的人都请了来,阖府上下庆贺了一番,直到夜深,方才尽兴散了。
李羡之敬了半夜酒,累的骨头都散了架,回到房中,倒头便睡,直睡到日上三竿。
过了几日,金巡抚巡边回府。李羡之具了礼品前往衙中拜会,并将周学台的书信一并带了去。见了金巡抚,李羡之磕头请安,奉上书信。
金巡抚拆信匆匆一览,里面都是些告辞的话,便把信放在一边,对李羡之道:“你点了案首,不仅是文章作得好,或多或少,还有我的面子在里面。隔年便是乡试年,你还需努力读书才是。”
李羡之恭敬道:“学生谨记教诲。”师生两个又说了些闲话,李羡之起身告辞回府。
此后,李羡之谨记着金巡抚与周学台的嘱咐,每日埋头在府中读书,准备乡试,除了时常至巡抚衙门拜见金巡抚之外,不问别事。
一日,李羡之从抚衙坐车回家。忽听轿外一阵马儿嘶鸣,掀起车帘往外看,见十余骑士从旁边呼啸而过。匆匆一瞥,依稀看见为首一人面皮黝黑,二十四五年纪,生得膀大腰圆,坐在马上,似一尊铁塔一般。
李羡之不问世事,不晓得此人是谁,便问左右。左右回道:“此人姓贺,名人龙,不好读书,专习武事,几年前中了武进士,在军营里任把总,常嚷着将来做将军哩。”
李羡之听到贺人龙的名字,心中不由一震,喃喃道:“这他倒遂了愿了。”
左右问:“公子说了甚么?”
李羡之道:“没甚么,回府罢。”
他轻言搪过,心中却激起微澜。这些年来,他每日读着圣贤之书,潜心举业,倒忘了乱世之中,还要学些武艺韬略才好。
当日回府,李羡之便去见府中领管贩茶商队的萧把头,请他教自己学习武艺。这萧把头名世乾,有一身骑射的功夫,早年应过武乡试,时运不济,没能中了,衣食无着,便投身李府做了护商的把头。
依《大明律》,民间不得私用箭矢,因此,萧世乾平日随身带着一个布袋,里面装着百十个铅弹,打弹子的本事可谓一绝。
萧世乾听李羡之说明来意,立刻把头摇的跟拨浪鼓一般,说道:“老爷一心盼着公子用心读书,中个老爷回来光耀门楣,若知道此事,岂能饶了我?”
李羡之道:“如今这世道眼见着不太平起来,每日只是埋头读书,手无缚鸡之力,如何能安身立命,为国效力?父亲大人那里自有我去说,萧把头只管放心。”
萧世乾仍旧不敢许诺。李羡之又道:“萧把头近年走南闯北,必然知道山贼强寇一日多于一日,像李家这家这偌大的家业,早晚被贼人盯上。因此,不仅我要跟着您学武艺,还要在庄客、家丁中选拔精明强干的一起学,日后一旦有事,也能保阖家平安。如此一来,就请萧把头在府中做个武术教习,多付你些润席养家,岂不也是美事一桩?”
萧把头见李羡之每日闷头读书,却对世事有这般见识,心中十分佩服,又听能多赚些银子,心便有些动了,但又想上头还有李老爷,总觉得七上八下,迟疑不决。
李羡之知道萧世乾心中所想,便道:“我这便去与家父商量,若同意了,还请萧把头莫要推辞。”
萧世乾立刻道:“若老爷同意了,我任凭调遣。”
李羡之即刻去找父亲商议。起初,李明善并不同意,李羡之坚持游说,并保证绝不荒废举业,一定中个老爷回来。李明善这才松了口。
李羡之于是立刻找来萧把头,请他教自己习武。又将李喜儿、如意、韩钏儿、金顺儿四个书童喊来一起。李府上下家口众多,连着商帮、佃户、庄客、家丁算在一起,不下四五百户。李羡之又从中选募了十七八岁上下的青壮百余人,作为护院,跟着萧世乾习武。
此时,萧把头改做了教头,穿着合身衣靠,手中握着一根齐眉棍,背上背着平日用的硬弓,装弹子的布袋拴在肋下。
由于事起突然,一时未能如数准备角弓,百余名护院家丁每人备一条齐眉棍,先习短兵。李羡之与四个书童及几个领头的家丁习射术,兼习短兵。
自此,李羡之一面号令着众人每日勤习苦练,一面请匠人制角弓,磨石弹。不出月余,造就硬弓百余张,令众家丁一起练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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