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明人人多,”也先冷冷的道:“他们哪怕用十条人命唤我一名斡剌特勇士的性命,我们也是不够换的。攻城非我所长,我们不能拿自己的短处去跟明人的长处去硬耗。”
“打大都是大哥您下的令,”伯颜帖木儿说道:“现在要撤也是你的主意,这个令还是当着大家的面下吧,这话我可说不出口。”
也先叹了口气,如今亲弟弟和儿子都反对自己,其他人的态度可想而知。果不其然,撤退的消息一传开去,大营里一片反对之声,尤其是赛因孛罗和毛纳海的部下,纷纷扬言宁可战死在这里,也决不撤退半步。
这是对也先权威的第一次动摇,以往这位草原枭雄在部下面前说一不二,是建立在连续的对外战争胜利和势力扩大的基础上。而一旦遭遇失利,身边的质疑声便此起彼伏,连下一个命令都反对声不断。
今晚对也先来说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后面的路该如何走,已经由不得他了。从初抵大明京师时的踌躇满志到现在的彷徨无错,也先还是第一次面对这进退维谷的境地。攻下大明京师的可能性已十分渺茫,耗下去将更加不利。
脱脱不花呢?他为何还未攻下居庸关?也先的眉头深锁,难道他正等着看自己笑话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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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庸关外,寒风骤起,但相对京师,这里很是平静。
在初次攻击居庸关失利后,脱脱不花没有再强迫部下攻关,而是在关下安营扎寨。而守卫居庸关的罗通一刻不敢放松,警惕的注视着脱脱不花大军的动向。
脱脱不花的大帐里升起了火,架在火堆上的烤全羊滋滋冒油,几个女奴在帐中精心服侍着这位草原名义上最高的统治者。
“汗兄,”阿噶多尔济兴冲冲的挑开帘子进入大帐,“也先在大都城下已连败两阵,听说折损了不少兵马,连他弟弟赛因孛罗和心腹大将毛纳海也都战死了......”
“哦?”脱脱不花眼皮一翻,抬了抬手。
一个女奴乖巧的斟了一碗酒给阿噶多尔济端了过去,另一个女奴从烤全羊上割下几块烤得焦香的皮肉盛在盘子里,呈至这位二殿下面前。
阿噶多尔济也不客气,“咕咚咕咚——”喝了一大碗酒,又抓了几块烤羊肉塞入口中咀嚼几下吞咽下去,抬起袖子一抹嘴角,继续说道:“这下也先想要攻下大都的计划落空了。现在正不知该如何是好?”
脱脱不花微微一笑,“看来本汗为明人争取的这两个月时间他们并没有浪费,做的准备还是蛮充足的。”
“防守大都的明人比之前大为不同,”阿噶多尔济说道:“他们敢出城与也先作战,而且还把那些不可一世的斡剌特人给打败了。”
“你说什么?”脱脱不花睁大了眼,有些惊讶的道:“你说明人是在城外把也先给打败的?”
“消息是几个人同时传过来的,说法都是一样,应该不差,”阿噶多尔济道:“我也奇怪,明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厉害的,像居庸关上的罗通,就从不敢出城与咱们打上一仗。”
“他出来也好,不出来也罢,”脱脱不花站起身来,“我们反正并不想真的拿下这座关城。他愿意龟缩在里面,也由得他好了。”
“汗兄,”阿噶多尔济眼中放光,“如果我们现在全力攻下居庸关城,然后行至大都城下......由您统领全部兵马,再拿下大都,我大元不就再度复兴了么?”
脱脱不花却笑了笑,摇摇头说道:“若是两个月前还可以,现在却是不可能了,就算本汗与也先合兵一处,也是攻不下大都的。”
阿噶多尔济瞪大了眼,不明所以。
“时也,势也。“脱脱不花对他说道:“明军现在已连赢了两次,士气正旺。我们能增援也先,可明人的援军也源源不断的从各地开来。他们又是本土作战,天时地利人和明人都占了,这仗也先已没法打下去了。”
“就如汗兄所说,那他为什么不撤呢?”阿噶多尔济有些不相信。
“我倒希望他不撤,”脱脱不花嘴角露出一丝难以言喻的笑意,“如此他就会跟明人一直耗下去,这样对我们是有利的。”
“汗兄的意思是要借明人的力量削弱他?”
脱脱不花点点头,“也先凭借手中强大的实力,早已不把本汗放在眼里,如果让他打下大都,那么草原之主就该易位了。”
“他想取代汗兄?那不可能!”阿噶多尔济摇头道:“草原上已形成了一个不成文的规矩,非黄金家族的人不能称汗,他绰罗斯氏敢冒这天下大不违么?”
“阿噶多尔济,你太天真了,”脱脱不花拍拍他的肩说道:“我孛儿只斤家族高贵的血统如果没有实力的支撑,那就一文不值。而实力,不能靠别人的恩赐,要靠我们自己争取。”
“汗兄,那现在......”
“现在我们就需要静静的待在这里,看着他们斗就行了,”脱脱不花嘴角一翘,“最好他们能够拼个两败俱伤,那就最理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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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师阜成门,夜色降临,天上星光满布,和地上的篝火连成一片,分不清天上地下。
杨牧云和于谦站在城门楼上,看着远处斡剌特人营中的篝火,心潮澎湃。
“宁阳侯带来了三万生力军,”杨牧云道:“还有几支援军也已来到离京师不远的地方。现在京师的防卫力量更强了。”
“可他们却没有任何力量支援,”于谦捋须说道:“脱脱不花和沙不丹仍然被阻在居庸关和古北口之外,并没有进取的意向。”
“于大人的意思是他们在眼睁睁看着我们把也先的兵力一点点的消耗掉?”
于谦笑笑,“当是如此,须知草原各部并不是铁板一块。也先不过是其中最强的一支力量而已,他东征西讨,吞并各部,早已让脱脱不花和兀良哈部忌惮不已,现在眼看着也先在这里连连吃亏......牧云认为他们会如何呢?”
“他们会坐山观虎斗,”杨牧云目光闪烁,“脱脱不花的汗位名不副实,若也先被大大削弱的话,他便有机会提升自己在草原上的威望了。”
“所以也先是注定不可能攻下我大明京师的,”于谦感叹道:“他没能在土木堡之战获胜后直取京师,便失去了天时;在京师与我们硬拼,又失去了地利;现在他又无人应援,又没有了人和。想要入主京师,灭我大明,无异是痴人说梦!”
“我要是也先,就下令撤军了。”杨牧云盯着远处敌营中的点点篝火说道。
“不,他是不会撤的,”于谦缓缓摇了摇头,“他们折损了这么多人,就算也先认输,他的部下也必不甘心,往后必然还会有几场血战!”
杨牧云深以为然,这就仿佛是一个赌徒,输了几把之后非但不收手,反而押上更大的筹码,直到输得干干净净。
“大人既然料到了这些,就一定想好了对策。”
“那牧云你呢?”于谦笑着看向他道:“老夫能够料到,牧云的腹中也必然有了韬略吧?”
“于大人过奖了,”杨牧云笑笑,“下官学识浅薄,如何敢在大人面前班门弄斧。”
“你我之间还需客气么?”于谦道:“牧云但讲无妨!”
杨牧云伸出手指在城砖上比划了几下,于谦连连点头,“老夫也正有此意,看来你我所见略同啊!”这一老一少相视一笑。
......
接下来的几天,斡剌特人又攻击了其它几座城门,除了多丢下一些尸体之外,依然一无所获。明军士气高涨,面对斡剌特人的攻击不再惧怕,再加上刚刚到来的浙江兵与江西兵,京师的防卫兵力更加充裕了。
这边斡剌特人就更苦了,由于没有携带锱重,他们只有五日存粮,明日就将告罄,再无进展,军中就要挨饿。也先忧心如焚,晚间召集众将前来议事,提出暂时撤离京师,分路去别处收集粮草。可依然有人反对,反对者提出明日集中全部兵力攻城,一定要打开一个缺口,攻取大明京师。
就在他们吵闹不休的时候,忽然外面轰隆隆好似打雷声响起,然后外面火光冲天,地面都在震颤。
“不好,明人开炮轰击我们了。”大帐内议事的众人惊呼道。
也先率先冲出大帐,见一发发炮弹从天而降,像流星一样陨落在自己的大营中。
“这怎么可能?”也先瞪大了眼,“明人的火炮怎会打这么远?”
“太师,”他身边的亲卫们纷纷过来劝他道:“您赶快避一避吧!”
也先像是没听到般大声疾呼:“不要乱,拿好兵器,谨防明人偷袭......”
可营内乱成了一锅粥,无人听他的命令了。
脱了缰的战马到处狂奔,一座座营帐燃起了大火,在半夜中惊醒的斡剌特人像惊了群的牲口一般乱窜。
......
“皇上,”在一片混乱中袁彬跑到朱祁镇面前,“趁现在鞑子营中大乱,我们赶快走吧!”
“走?去哪里?”朱祁镇的神情却淡定得多,仿佛外面的乱像跟他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回京师啊!”袁彬一拉朱祁镇的袍袖,“鞑子已经顾不到这里了,你赶紧跟臣走吧!”
“我不走!”朱祁镇甩脱了他的拉拽,端坐在那里,神色黯然,“大明已不再需要朕了,朕还回去作甚?”
“皇上,您可不能想不开啊!”袁彬一脸惊恐的看着头顶上呼啸而过的炮弹,“要是您被伤着了......”
“现在朕死了更好,”朱祁镇惨然一笑,“朕早在土木堡战败时就该死了,但却一直拖到今日......”向他挥挥手,“你去吧!回到京师,就说朕死了,让他们不要再挂念朕......”
“皇上......”袁彬跺了跺脚,朝外喊了一声,“哈铭——”
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闪了进来,袁彬向他打了个手势。两人架起朱祁镇就朝外走。
“你们要干什么?快放开朕......”无论朱祁镇怎么喊叫都无济于事,被袁彬与哈铭一左一右架着朝东奔去......
在离斡剌特人大营数里外一座隐秘的小山上,一排炮管喷着火焰,将一发发炮弹推送出去,准确的落在了斡剌特人的营中。
小山上,杨牧云兴奋的看着这一切,为了今晚,他已筹谋了几日。在斡剌特人眼皮子底下把炮运到这里殊为不易。几度差点儿被人发现,好在有斡剌特营中被掳的百姓掩护,才一点一点的布置好,以竟今日之功。
“大人,”莫不语看到这景象咧开大嘴笑着说道:“听说鞑子营中快断粮了,你这批炮弹送将过去,够他们吃一顿的。”
杨牧云长吁一口气,“希望经过今晚,他们能够知难而退。”
“退?”莫不语摇晃着硕大的脑袋,“要照俺说,让这些鞑子有来无回,全部断送在这里!”
“哪有那么容易?”杨牧云瞥了他一眼,“他们虽吃了几次亏,可主力还在,实不可小觑,就这一通炮轰,你还真以为能将他们全部轰死么?”
莫不语嘿嘿一笑,“大人算无遗策,俺是远不如大人您!”
杨牧云抬眼看了一下夜色,“等炮弹全部打完了,咱们也该撤了!”
......
袁彬和哈铭架着朱祁镇深一脚浅一脚,摸黑前行,远处京师的轮廓若隐若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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