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黑色的私家车停在巧儿超市的门口,我和林飞从巷子口出去,他长腿跨进后座,回头喊我,李默,上来,送你回学校。我第一次坐除了大巴车以外的四轮汽车,坐了一会便觉得车子在往两旁倒,我紧紧地抓住林飞的胳膊,胃里翻江倒海。开车的是一位40来岁的大叔,看起来十分正派,一路上都没主动讲话,除了林飞看我晕车,嘱咐他开慢些,他答好以外。但车速并未慢下来。
到学校门口,我下车后在车窗前和林飞告别,想问他那幅画还能不能买回来,但张了张口没问出来,只说了一句,林飞,巧克力好吃吗?林飞扑哧一声笑出来,说,好吃,又苦又甜。那是什么味道,我问。林飞示意我走远点,打开车门也下来,我把鸭舌帽摘下来还给林飞,他把手中的水壶递给我,像完成某种交换仪式。今天瓶胆还来得及换吗?林飞接过帽子问。没事,你下次来的时候我再换,话出口我才发现我已经在期待林飞的再次到来,并且潜意识认为在下个周日,我只要拿着水壶走向学校门口,他就会带着和今天一样的毛线帽,裹得只剩一双眼睛出现在我面前,我甚至想我要不要和他约定个时间,不想他等那么久。
12点,林飞说。
什么?我问。
下周我12点准时到,我们一起去吃今天吃的面,把钱给人家补上,林飞笑着说。
好啊,好呀,我的语气忽然雀跃起来,林飞说,回去吧,晚自习都快赶不上了。
我刚刚到教学楼下,下课铃就打响了,索性直接回了宿舍。我在床边坐定后想,轿车应该会比大巴车快一些,林飞三个小时以后就可以到家了。然后,我认真地审视这个陪伴我穿越半个县城中心的水壶,我曾嫌弃过它的俗气。它的身上画着二龙戏珠,因为长时间的使用,两尾金龙的颜色都不再清晰,不过下次可以托林飞为我重新涂色,或者画上一幅新的,是龙是蛇都无所谓。
室友们陆陆续续回来了,我的同桌路嘉轩问我今天怎么没去上晚自习,班主任问了好几次。我搪塞他,下午回来身体不舒服,就在宿舍睡觉了。
熄灯后躺在床上,我才后知后觉自己确实不舒服,闭上眼睛老是觉得床在左右摇晃,仿佛还和林飞一起坐在那辆黑色轿车里。
周日,我们11点45下课,听到铃响我便往教室外狂奔,数学老师浑厚的骂声在我的身后响起,狗日的李默,我还没下课呢!
林飞还没来,我站在门口等,心里却很雀跃。保安室里的老张头正在吃一碗米线,一看就是3号窗口的。
我的鼻梁首先感受到盐粒子的重量,接着是脸颊,头顶。我抬头望天,太阳完好挂在空中,地上却已经密密麻麻铺上一层白色,原来大雪和夕阳真的是可以共存的,我迫切地想和林飞分享这个消息。老张头关了保安室的门,将窗户打开一条缝,我往里面瞟了一眼,墙上挂钟的指针已经指向12点半。我想林飞应该是被什么耽搁了,我很懊悔,为什么上次,或者之前见他的每一次,没能留下他的手机号码。
紧接着一片片大的雪花飘落,天暗下来,大地白起来,老张头从窗户探出头喊我赶紧回宿舍。我回他,我在等人,回去他就找不到我了。他开门出来招手让我进保安室,我拂了身上的雪,道谢进去了。
期间我的眼睛一刻都未离开学校的那个大门,像在与谁对峙。我一直在想象,在我的耐心到达临界点,在我的膀胱还能盛下我上午饮的水的那个时刻,终于有一个黑色的身影在大雪中风尘仆仆地跑过来,是林飞。他可能会穿着一件黑色或灰色的羽绒服,带着一顶毛线帽,帽子上还堆了几片小小的雪花。他脖子上红色的围巾会因为漫长的奔跑散下来,在胸前荡啊荡,像两片火红的长长的红领巾。而此时,我将推开门走到他面前,等他喘匀了气,对他说,你来了啊。他不说话,把一只巧克力放在我的手心。
我还想告诉他,我们数学老师上课的声音可小了,估计只有前三排的学生可以听到,但是今天他骂我的声音估计整层楼都听到了,我没想到他能发出那么大的声音,如洪钟。我会边说边用手比划一个大圆。然后和他分享我的同桌路嘉轩,他在白天以及灯亮着的时候从不看书,却在半夜熄灯后,偷偷去宿舍一楼的路灯下看书……
保安室墙上的指针已经指向了五点,这期间我上了一次厕所,去之前对老张头千叮咛万嘱咐,有一个身高一米八以上,气质出众的男孩到了的话,请一定要告诉他,务必等一等,我上完厕所就会回来,绝不会像往常一样,在洗手间的镜子前摆弄一会头发。
林飞没来,我很担心,在心里想了一百种他可能会发生的情况,出车祸,被打劫,走错路等等,为他的失约找了一百种理由,在这期间我的心脏一直跳得很快,仿佛一张嘴就要呕出来。
五点半的时候,保安室接到一个电话,是林飞打来的,那边有呲呲啦啦的声音,应该是信号不好。他说,车子在半路坏了,他试图搭上路过的车,没有人愿意载他,下雪了,修车的来得太慢。他没有我的电话,打电话找了许多朋友,才问到天珑二中保安室的号码,说对不起我,让我白等了。我在电话中听到他的声音有些颤抖,问,你冷吗,林飞?他有几秒没说话,像是愣住了,然后开口,我不冷李默,只是我今天应该去不了了。
我说,林飞,正巧我的水壶今天也忘记拿了,你下次来的时候我再换瓶胆吧。
初二的一个早晨,我被睡裤里莫名支楞起来的东西吓到了,起初我以为是憋尿的原因,但尿完它还是没下去。后来想可能是病了,但是它的支楞也不会持续太久,大概在刷完牙之后又会软下去。我很不解,虽然每天早晨它悄无声息的起来,又悄无声息的下去,但始终让我心里有点忐忑。终于在某一天黄毛早晨来找我,看到了我的“病”,我才悄悄把他拉到房间关上门,告诉他我可能生病了。
虽然我看不到黄毛的眼睛,也能感受他鄙夷的目光,他仿佛在骂我是个傻逼。黄毛带我去了镇上的网吧,开了个包间。他把电脑给我打开,输入了一个网站,告诉我他出去抽烟,让我打开后一定尽兴。
电脑屏幕上刚开始没有画面只有声音,我以为电脑坏了,后来听声音越来越不对,好像是一个女人的呻吟声,痛苦,但又带着点愉悦。我正准备起身叫网管,画面出来了,一个穿着兔女郎衣服的女人,和两个裸着的男人,他们在调教这个女人。这时我的身体迅速起了反应,我很无措,身体里感受到一种巨大的空虚,接着仿佛是本能般,我拉开了裤子的拉链。那次之后,我才知道原来那个尿尿的物什还能给人带来如此巨大的快乐。
再后来,某一节生物课,老师让男生女生各自翻到生物书的某一页,说大家自己看看,就出去了。班上有女孩子轻轻发出“啊”地声音,听起来是难为情,我在那本书里知道了我身体的秘密,那些成长的苦恼原来有着专属的名词。
刚才,在电话里,林飞说,李默,我去不了了,但是有点想你。我的身体起了反应。不是早晨起来的那种反应,而是与在网吧中,我看到那个女人痛苦却享受的表情时的反应,如出一辙。
晚上躺在床上,我想重新审视和林飞的关系,翻来覆去地想不明白。脑子里一团乱,像阿婆小时候织毛衣时被我贪玩揉在一起的线团。我努力地想像阿婆那样找到一个头,然后顺着那个头一根一根地捋下去,直至缠成一个井然有序的线圈,却发现根本找不到那个头,我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这个问题又是从何时出现的。
我走到宿舍楼下,看到路嘉轩果然蹲在路灯下看书,他看了我一眼,继续看书,是高一数学的第一章——集合。
有烟吗?我问。
路嘉轩没说话,拍了拍衣服的口袋,站起来走进了宿舍。我在他蹲着的位置站定,这路灯的光还挺亮。不一会儿,路嘉轩又回来了,手里拿了一包烟和一支打火机。
我根本不会抽烟,不断调整着夹烟的姿势,路嘉轩碰碰我的胳膊,示意他为我示范。首先伸出你的食指和中指,滤嘴对准自己,路嘉轩说。我照做。然后他将打火机打着,一个小小的火苗跳动着送到我的面前,我把烟伸过去,路嘉轩说,错了,你的嘴巴要叼着它一起过来点燃。我便咬住滤嘴的部分,手夹着烟去接触火苗。吸一口,一大口,路嘉轩说。我又照做,不出意外地呛住,不敢大声咳,生生憋着,流了两行眼泪下来。
第一次抽烟都这样,路嘉轩说。我觉得这滋味实在不好,辛辣,苦涩,不愿再抽第二口,放在两个指头中,看它慢慢燃尽。
路嘉轩,你为什么晚上在这里学习,而不在白天学呢?我替所有好奇的人问出这个问题。
李默,我们这一生总会做一些别人无法理解的事,或许连你自己都无法理解,但在那一刻你就是想这样做。路嘉轩看着书上的集合说,他已经看到了集合的第三个知识点。每晚熄灯后,我仿佛都会听到有个声音在召唤我,说,路嘉轩你该去路灯底下看书了,今天看数学或者英语,我觉得它比学委的计划表还好使,他让我看什么,我就看什么,绝对遵从。我和路嘉轩坐了半年的同桌,从来没发现他竟是一个如此虔诚的信徒,我在心里由衷地佩服起他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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