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平城与朔方城之间的官道上,有一骑疾驰。
古籍穆天子传中记载了八匹骏马,以马的毛色分别命名为赤骥,盗骊,白义,逾轮,山子,渠黄,华骝,绿耳,此八匹骏马皆是世间一等一的宝物。世有传言,穆天子曾率领七萃之士,御此八匹骏马,从中州帝都出发,西至昆仑,与诸神宴饮酬酢。
大旭萧氏先祖极喜骏马,曾不惜以万两黄金于山上修道之士手中恳求名马,功夫不负有心人,终究还是让他找到名马渠黄的后代,不过得到此马不久,这位萧氏先祖便龙驭宾天了,萧氏后人将此马安养在一处皇家别院,地位之尊崇甚至比一些皇亲国戚还要高出一大截。此马虽然不凡,但也难逃生死之事,萧氏一族遍寻天下良马,奢望能未这等骏马留下血脉,历五朝之久,方才留下了三匹算是带有那渠黄后代血脉的汗血宝马。
官道上疾驰的骏马便是其中之一。马背上坐着一位相貌平平,但身材婀娜的白衣女子,女子的左右腰间各悬着一把北境军刀,眉眼间英气逼人。
骏马飞驰极快,以至于官道之上尘土飞扬如一线,直到接近朔方城西门,女子这才渐渐勒紧缰绳让骏马慢了下来,以避免伤到城外的百姓。
朔方城守城的军卒见此一人一骑,根本没有例行盘问的念头,由着女子御马入城。
昨日在东城门前七公子险些遇害后,他们这些守城军卒本该加强戒备,以免再次发生事故,但这个女子他们可是半点都不敢拦。世人皆知镇北王七子,但世人不知镇北王张允执还有一个养在府外的义女,与其说是养在府外,倒不如说养在军中。
虽是女儿身,却是半点不输男儿郎。
镇北城大公子张麟诚十余岁时,尚在私塾读书,可这女子便已然穿戴的男子宽大盔甲,提刀上阵杀人了。
女子虽非王爷亲生,但却一直视如己出,并亲自为她取了名字,张麒钰。所有的镇北王府公子都要喊她一声长姐,可她却从来没以张家子女的身份自居,只是当自己是一个军中小卒,逢年过节也很少回家,与家人极少有机会见面。一年半之前大公子突然身死荒原,张麟轩独自一人远游,之所以能够一路之上平安顺遂地到达荒原腹地,在于女子已先他一步率领自己的五千亲兵和张麟诚的五千亲军,长驱直入荒原数百里,一路之上砍杀荒人无数。最后王爷撤去了她所有的军中职位,让她到长平的一处旧宅潜心读书,学习经纬之术。
此番独自日夜兼程的赶回来,无外乎就是听说了有人当街刺杀张麟轩之事。
即将到达镇北王府时,女子忽然勒紧缰绳停了下来,翻身下马,淡淡道:“出来。”
自女子离开长平城后,便一直有一名背剑少年在暗中跟随,负责护卫女子的安全。闻言后,这名年岁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的暗卫这才现出身形。
“老五让你跟着的?他如今人在何处?”女子问道。
“是王爷让小人跟着郡主的,幽鬼大人如今人在镇北城。”
“幽鬼?也亏他张麟默想得出这个名字,麟轩出事时,他为何不再朔方城内。”女子言语间颇有一股怒意。
“镇北城最近有些不安分的声音,需要老王爷跟幽鬼大人去亲自处理,镇北城的修士谍报网传来消息,老王爷昨日夜里已经回来了,还有王妃其实已经处理好了一切,郡主此次回来其实有些多余。”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少年倒是什么都敢说。
女子不禁扯了扯嘴角,问道:“你是哪家子弟,如今随军修行在百家中的哪一家?”
“小人无父无母,如今是墨家弟子。”
“身上所背长剑是轻剑还是重剑?”
“重剑,无锋。”
“遇敌如何做?”
“伤而不杀。”
“果然是个孩子,幼稚。你把马牵回府中,然后去找你的上司复命吧,我的安危不用你看着了。”女子松开马儿缰绳,不走王府正门,反而向着后门走去。
王府正堂内,老王爷正在喝茶,身前不远处坐着一位白发白眉的中年男人,男人身上穿着一件锦鸡官服,头上戴着一顶高冠。按大旭律,是一位正儿巴经的二品文官。
老王爷轻轻拨弄茶碗,待有清淡茶香飘出后,这才抿了一口,然后轻声道:“想好了?是去南山城还是狮子城?”
男人平淡道:“想好了,去镇北城。”
王爷不置可否的笑了笑,放下茶碗后问道:“读书人不在官场上舞文弄墨,去边疆沙场做什么,上阵杀敌吗?”
“王爷不必言语相激,既然想明白了,便没有什么理由不去做。还望王爷放心,区区小事,卑职还有余力搭理。”
“李庸,其实我更希望你去南山城。”
“王爷不必多言,卑职去意已决,不必劳您再为卑职多费心思,陈忠死得其所,卑职又怎可死于无用之地。”名为李庸的男人此刻释然一笑,仿佛放下了心中的执念。
守在门外的陈姓老人忽然走进堂内,在老王爷耳畔低声言语了几句。
老王爷不由得笑道:“这丫头好不容易安稳了一年,如今又操起心来了。”
李庸笑道:“可是郡主回来了?”
“这丫头没走正门,想来是走了后院小门,去地牢里找另一个丫头去了。”
“郡主虽说常年不在家,但却关心着家里的每一个人,想来若不是当年王爷您阻止,郡主或许早就去见那个女子了,她的错毕竟比昨日的那些刺杀可要大得多。”
“身不由己之事,对错又岂能由心啊。”
李庸不去过问这些旧事,自顾自地饮茶。
老王爷望向门外,有些心疼道。“这个长姐,当的真是辛苦。”
芳槐柳序内,张麟轩斜卧在床榻上,一边喝着美酒一边看着一封密报。
如果不是看了手中的这封密报,张麟轩确实很难想象荒原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地刺杀自己这么个无用之人。少年的生死其实并不会对北境与荒原的局势产生什么致命的影响,而少年在荒原的游历其实中规中矩,只是在搜集大哥因何而死的线索而已,除了杀了一个已经被整个荒原放弃的公主之外,所行之事皆是世间修士默认之事,荒原的诸多机缘有能者居之,并不会因此便要杀了少年。至于张麟轩带回的那块诡异头骨,早已经托付于人,杀了自己反而会就此失去有关头骨的线索。那么如果是有人故意为之,那就说的通了,借刀杀人的把戏实在是不太新鲜。
“五公子手下的暗卫已经再三确认过了,各方隐匿在朔方城的暗中力量已被基本肃清,还有一些没死的,基本上都在往南逃窜,五公子说了,七日之内必然清理干净,如今朔方城很太平,公子可以放心了。”求凰笑道。
张麟轩喝着美酒,跟个没事人一样,啧啧笑道:“真是很难想象母亲还有这样杀伐决绝的一面。”
“王妃也是经历过战乱之人,自然不会是一个弱女子。”求凰笑道。
张麟轩望向坐在不远处的张欣楠,今日不知为何总觉得他怪怪的,少年坐起身,低声喊了一句师父,见后者有些怔怔出神,便大喊道:“师父!”
张欣楠瞥了他一眼,没好气道:“臭小子干嘛!”
张麟轩有些悻悻然,道:“谢谢师父救命之恩啊。”
张欣楠扯了扯嘴角,满不在乎道:“矫情。若是真想谢我,就赶紧好好练剑,以后若是在让人打成这个德行,可别怪我不认你这个徒弟啊。”
张麟轩站起身凑到张欣楠身边,竟然撒娇道:“师父,你也不是不知道,徒儿的剑心实在有些不堪入目,你这让徒弟怎么练啊。”
“我说你小子怎么今天有点反常呢,是不是让人打傻了,脑子打坏了啊,一口一个师父的,说,你小子是不是没安什么好心!”张欣楠警惕道。
“师父你这么说就寒了徒弟的心了不是,尊师重道,刻苦求知怎么在您这就成了没安好心呢。”
“真想好好学了?不与我赌气不练剑了?”
张麟轩诚恳道:“真想好好学了。以后绝对好好练剑。”
张欣楠反问道:“可还记得我与你说过的修行境界之事?”
“记得。”
“说来听听。”
“如今世间修士修行大致分为两种,其一是以儒道释三教为首的百家修行之法,其二便是十方阁传承万年的筑楼登楼之法。前者以行路的方式来攀升境界,后者以登楼之法来提升境界。因为后者的修行之法多有时代的局限性,故而被很多人认为不在适合如今的世道,十境难修,难在每一境界的神通之术难修,而登楼则相对容易,但达到十境之后恐再有所进步。后世三教百家开创的修行之法正在逐渐被世人接受,路虽难行,但好在有三教祖师在前,大道前方一片光明,道境一词的出现,更是使得如今愈来愈多的人选择了此等修行之法。”
“不谈世人眼光,只说你自己,你觉得哪种更好。”张欣楠问道。
张麟轩小声嘀咕道:“我觉得都差不多。”
张欣楠与少年对视一眼,竟然也笑了,“其实吧,我也觉得差不多。”
张麟轩忽然起身作揖道:“师父,徒弟知道您不喜俗礼但有些话还是应该郑重其事地说出来,三教之法皆是各家祖师自行走出来的路,徒弟不愿走他们走过的路。”
“臭小子倒是有志气。”
“还望师父不吝赐教。”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两个字,读音相同,但意思差了十万八千里,十方阁之法便是后者,学以长技用以行路开山,跨海搭桥。心湖景象糜烂又如何,大不了推倒了重来就是,我辈修行者,何怕将路再走一步!”
张欣楠突然间盘膝而坐,言语滔滔不绝,竟是在与坐而少年论道,站在床榻边的求凰也是有些沉浸其中。
屋檐之下,剑客与晚辈剑修说些关于剑道的二三事。
竹楼内韩先生忽然以毛笔写下了一个愈字。身后的李子姑娘,落笔如飞,宣纸之上竟是剑气纵横。
当铺里正在抽烟的老掌柜,烟斗不知为何熄了火。
酒馆的老板娘忽然跪倒在地,吓坏了诸多客人。
竹楼之下,有人欢呼,有人哀嚎。
摆摊算命的陆姓道人,摊子桌上的签筒空无一物,签都散落在了地上,道人握住那杆道旗,双手颤抖,愤然骂道:“老的小的,一点都不消停。推倒重来,亏你们俩一个敢说一个敢听!就知道他娘的为难贫道!”
身在东北边关,一席白衣,羽扇纶巾的男子不禁笑道:“好久没见师兄与人论道了。”
这一日,一道无比纯粹的璀璨剑光,在天地之北,大放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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