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子轩找到了小雯的面馆。
他已经好久没见小雯，好久没吃她做的面了。
小雯更苍老了。老得嘴唇往下耷拉着，几乎黏在了一起，两只眼皮子也耷拉得很沉，造成了两只眼睛看起来大小不一。
女人好像比男人老得更快一些。
小雯还是像以往一样，坐在面馆前，等着生意。
只是看起来没以前有精神了，正在打盹流口水。
老人总是容易犯困。
衡子轩咳嗽了两声。
小雯睁开了眼睛，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慢慢抬起胳膊，指着屋里，说往里面进吧，我给你下面去。
她说话拖拉板慢，说了半天，才将一句话给说完。
衡子轩心酸不已，走进了屋内。
等了足有一个时辰，小雯才将面做好了，端了上来。
热气腾腾的面，里面放了很多辣子，也放了很多酱。
衡子轩了半天也找不到筷子，就问道，筷子呢。
小雯哦了一声，说我给你拿去。说完，她转身进了屋。
衡子轩等了很长时间，也没有等到筷子，也没有等到小雯。
面都凉了，黏乎到了一起，成了一团子硬邦邦的凉面，衡子轩没兴趣吃了，但他还是打算把这碗面吃完，不管多难吃，也要吃完。因为这样的面，可能是最后一碗了。
他觉得，小雯再老下去的话，就要死了。
他的心情很复杂，感慨万千。
时间，真的是一个很奇妙的东西。
但时间，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这个问题，恐怕没有人能回答，也没有人会回答，因为很无聊。
衡子轩站了起来。
他决定去里屋找小雯。
他很快就找到了小雯。
小雯躺在地上，浑身光秃秃的，没有穿任何衣服，大腿中间夹着一只老大的青皮茄子，她两手正在不住地摁着茄子，她的喉咙里发出了呃呃的声音，一双浑浊的眼睛也变得迷离起来。
衡子轩心中有一万个草泥马在奔腾不息。
他出了里屋，在外屋等着。
一直等到了天黑，小雯才蹒跚地出来了，她的手中正拿着一双黑乎乎地筷子。
衡子轩接过筷子，抄起冰凉结痂的面吃了起来，吃得狼吞虎咽，满头大汗，吃得吸溜吸溜的。
吃完面后，衡子轩给小雯要来一块黑乎乎的，满是破洞的抹布，擦了擦嘴巴，长吁一口气，然后满意地笑了。
龙在天告诉过他，小雯的面，其实是大补的东西，类似于药丹，吃了可以延年增寿，提升功力，虽然有限，但总比不吃强。
小雯在他对面坐下来了，指着他说，我认出了你，你被我扣过影子。
衡子轩笑了，说你已经把影子还给了我，而且只一次你就还对了。
小雯掏出一只麻袋，装影子的麻袋，麻袋表面上不停地起着凸凹不平，很明显里面有东西在挣扎。
她把麻袋递向衡子轩，说这里面装着一个人的影子，他也不来要回，麻烦你替我还给他吧。
衡子轩讶然道，你不是能把影子卖到地府换钱吗，既然影子的主人都不要了，你为啥不卖了换钱呢。
小雯一脸无奈地摇了摇头，说地府不收，什么影子都收，却偏偏不收这个影子。
衡子轩问道，为什么不收。
小雯说，他们不敢收，原因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别问我了，做人还是少知道一些好，知道得太多了，绝对没有什么好处。
衡子轩只好绷紧嘴巴不问了。
小雯盯着他，眼睛里好似有泪花在闪动着。
过了一会儿，她的眼泪流下来了。
她哭了，很快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就好像刚死了爹娘一般。
衡子轩没有问她为什么哭，因为他不想问，她哭她的，跟自己好像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
他只是来吃面的。
他想到了自己只是来吃面的，他站了起来，就要走，因为面已吃完。
小雯拦住了他。
他觉得小雯拦不住自己，但他没有冲撞开小雯。
他坐了下来。
他觉得小雯不会无缘无故地拦住自己的。
她一定有她的原因。
其实，他还是想知道点儿什么，但绝对不是小雯哭的原因，而是有关影子的。
但小雯却先说出了她哭的原因。
她说，罗刹飞死了，我的心里好难受。
衡子轩劝慰道，他并不是一个专情一致的男人，有什么好伤心的，
小雯说，他已经有一百多年没有找到过我了。
衡子轩说道，那你更不用伤心了。
小雯哭道，可我就是伤心，我有什么办法。
衡子轩沉默了，他觉得小雯说得有道理，人对于自己的伤心，是没有办法的。
情绪是最难以控制的东西，难得太可怕。
小雯哭够了。
外面的天亮了。
衡子轩站起来，说我该走了，再听你哭下去，我的耳朵恐怕就要聋了。
小雯摆摆手，说你坐下。
衡子轩又坐了下来，因为他真的想知道一些事情。
想知道一些自己想知道的事情，如果小雯再继续哭哭啼啼哭下去的话，妈的，必须立马走人。
小雯没有再哭，倒是问衡子轩要不要喝茄子汤，家里还有一个大茄子没有杀掉呢。
衡子轩非常干脆地拒绝了。
他觉得在这儿真浪费时间，可他忍住了走掉的冲动，因为他真的想知道一些东西。
关于影子的东西。
小雯又把那只装有影子的包袱拿了出来，再次拜托衡子轩把影子送给影子的主人，她说，影子的主人我惹不起，他就是在等着我主动送去，可是我腿脚不利索了。
衡子轩沉默着没有说话。
小雯叹了一口气，说好吧，我承认，其实我是不敢送过去，我很怕，我太害怕了，早知道当初说啥，我也不会捉他的影子，可谁年轻的时候不会犯一些错呢，都怪我当初有眼无珠，唉！
衡子轩说，到底是谁的影子。
小雯犹豫了一下，脸上出现了担忧的神色。
她说，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你只需要送去就行了，不要再问是谁的影子了，对你真的没好处。
衡子轩点了点头，心中不禁有些遗憾，但并不恼恨小雯，因为他知道小雯是为他自己好，他能感受得到。
她的模样看起来很真诚。
真的很真诚。
小雯说，你把这个影子送到监狱里，监狱里有一个专门给犯人送牢饭的，他没有影子，你就把影子送给他就行了。
衡子轩点了点头，应承了这份拜托。
他从小雯的手里接过了包袱，又站起来，又要走。
但小雯又喊住了他，摆手示意他坐下来。
衡子轩又坐下来了。
小雯说，我可能就要死了。
衡子轩哦了一声，并不感兴趣，一个老得快要死了的老太太就要死了，谁会感兴趣，觉得是很正常的事情。
小雯说，我知道你很失望，因为你没有知道你想知道的东西。
衡子轩苦笑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他的确很失望。
小雯说，我再告诉你一件事情，希望你不要再失望了，否则我会很难过，就好像我没有尽到地主之谊似的。
衡子轩的眼睛里发出了亮光。
他觉得小雯这次所说的事情一定不寻常。
他竖起了耳朵，仔细在听着。
小雯说，你知道地府为什么要收购影子吗。
衡子轩摇了摇头，他不知道，但他的确对这个问题挺感兴趣的。
但他好像听谁说过，地府收购影子是喂给阴兵吃的，阴兵喜欢吃影子。
这次，他要听听小雯是怎么回答的。
小雯说了起来。
原来地府收购影子，是为了让影子跟阴兵交媾的，如果影子是女人的影子，那影子就会怀孕，生出一个小阴灵。如果影子是男人的影子，那阴兵会怀孕，也会生出一个小阴灵，而阴兵跟阴兵之间是没法交媾的。
小阴灵是一种非常恐怖的黑暗之魅，拥有强大的黑暗力量，可以这么说，一个刚出生的小阴灵，所拥有的力量可以对付一个修炼到三花聚顶的人。
小阴灵长大了之后，就成了魍魉，一个魍魉可以顶得上一个修炼到三花聚顶第九重的人，实乃可怖之极，令人无法想象。
衡子轩深深地惊呆住了，张大着嘴巴，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暗自祈祷自己可千万不要遇到什么阴灵，什么魍魉。
小雯继续道，最近地府要收购很多影子，应该是急着要生育出大量的阴灵，看样子好像是正在准备制造一场声势浩大的事故，唉，若浩劫一旦发生，不知道有多少无辜的人要遭殃。
见小雯一副悲天悯人，心系天下苍生的样子，衡子轩不禁打心底对她升起了一股敬意。
就算她是装的，衡子轩希望她能一直这样装下去，总比那些连装都懒得装一下的人要强得多。
衡子轩走了，走的时候，他带走了那只青皮大茄子，说这玩意儿留着对你没啥好处，你收敛一些吧，你这身子骨还能经得起几次折腾啊，不如让我送给我朋友吧。
他对小雯的关心，只能做到这个份上了。
等衡子轩走后，小雯才猛拍一下脑袋，拍着大腿怒骂道，这挨千杀的东西，又没有付钱，我一你祖宗。
衡子轩来到了烧饼摊上，咣当一声，他把青皮大茄子扔到案板上，将正在专心揉面的龙在天给吓了一大跳，险些把手中的面给扔出去。
龙在天疑惑地看看茄子，再望望衡子轩，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
衡子轩笑道，送给你了，今晚你煲茄子汤喝吧。
说罢，衡子轩就扭过身走了。
还有些发愣着的龙在天慢慢地拿起案板上的青皮大茄子，望着衡子轩逐渐远去的背影，黑紫色有些蜕皮的大嘴巴子一点儿一点儿地裂开了，他笑了，笑得很满意，他自言自语道，想不到这小子竟然懂事了，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啊，嗯，不错，今晚喝茄子汤喽！
青皮大茄子看起来好新鲜，龙在天忍不住将它持到鼻子前嗅了嗅，本是奔着闻一闻蔬菜的清新味儿去的，不奢望在这个世界的蔬菜上面闻到纯正泥土味儿，哪怕闻到一点儿露水味道也行，却没成想让一下子皱起了眉头，不禁嘟囔道，怎么这么大一股子骚气，熏死他爹了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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