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妃娘娘要的那副百子千孙,我才绣了三分之一,她便嚷着要瞧。这位娘娘若不是脾气烈些,平日里倒是个能和下人玩得起来的主儿。
她嚷着要我去她宫里,把百子千孙拿给她看。我想了想,打算先对德文通报一下。
凤宫,德文坐在香案上喝茶,时不时瞥我一眼,漫不经心地问:“你说什么?”
“回皇后娘娘,海妃娘娘邀奴婢去她宫中,将先前那副百子千孙图拿给海妃娘娘看。”我说,德文走了下来,停在我面前,脚上那双金丝线绣鞋,十分晃眼。
她猛然踩住我搭在地上的手,痛得我皱眉,终究没有叫唤出声。
“本宫瞧你是不想要这双手了,若一个绣女没有这双手,你还有什么用处?”她冷笑,话语里的警告意味那么明显。
我将头贴在地上:“奴婢的心永远向着皇后娘娘,请娘娘明鉴。”
“哦?是吗?”她挪开脚,松开了我的手。
金丝线绣鞋离开我的视线,她复又回到主位上坐下,两手抚|摸自己高高耸起的小腹上,怀孕的艰辛显而易见。
“你去吧,不过你最好明白谁才是这东泽的中宫,谁才是母仪天下的人!”她威严地说道,我埋首言是。
出了这方大殿,我抬起手,手背上有些红肿,德文真是有些狠心。我揉了一揉,埋首前行,海妃娘娘也不是个善主儿,我自然是得万分小心。
她居住在五素宫,那是我曾经居住的地方,看来姬远真的拿她当我了。正想着,猛然有人拦住了我的去路,我抬头,却见一个年少的太监,他趾高气昂地说:“我们主子要见你。”
“敢问小哥,你的主子是?”我好奇。
他却不搭理我,径直朝前走。我犹豫了下,跟上他的步子,饶了几饶,最终来到后花园,已入春,满园的春色让人为之一震。
年少的太监将我引到一处凉亭,我瞧去,那儿坐着两个人,一大一小。待近了,我才发现,竟然是海妃娘娘和姬兰在下棋。
我停在原地,看着这两个人面上的笑容,心中酸涩不已。若我没有毁去容颜,若没有抛弃姬兰,也许我就会亲自经历这一幕,与姬兰在凉亭中下棋,笑语。
海妃娘娘注意到了我,她放下手中的白子,冲我说道:“你站在外面做什么,进来呗。”
我依言而去,对着两人行礼:“海妃娘娘安好,太子殿下安好。”
海妃娘娘从石凳上起来,绕绕脖颈,转而问我:“会下棋吗?”
“奴婢略知一二。”我说。
“替我和太子下吧,我倒是疲乏了。”她推着我的身子,然后将我按坐在石凳上。我有些局促,毕竟如此近距离地和姬兰见面是前所未有的。
姬兰抓着黑子把玩,那眼睛里都是奇异的光芒,嘴角勾起笑容,坏坏地问:“丑女人,你说我们是不是很有缘啊?”
“奴婢不敢。”我垂眉,捏住一只白子,看着棋盘。目前的局势来说,姬兰是占上风的。我的棋艺还是跟李戎学出来,不会有多好,但我想应付姬兰应该足够的。
正在我与姬兰对弈时,海妃娘娘开始展开我带来的百子千孙图,她拿着一枚西域放大镜,一寸一寸地看,像纠错一般。
我放下一子,猛然听到海妃娘娘尖叫起来,吓得我手一松,那子滚落在地。而后便见她笑得前仰后翻,叫人摸不着头脑。
姬兰单手支撑着下巴,慵懒地问:“拜托,你笑什么呢?”
海妃娘娘猛然转身,一把拉住我的手,哈哈笑道:“你这小东西,太可爱了。瞧这小童子的小鸟儿,你怎么绣得这么逼真,哎哟,太子把你裤子脱下来,和这个比比,瞧是不是一样的。”
我顿然羞红了脸,合着她是笑这个。
姬兰咬住下唇,皱眉:“别把玩笑开到我头上,要脱我裤子,你等下辈子吧!”
我看了一眼姬兰,又看了一眼海妃娘娘,发现这两人实在没有年龄上的差别,完全像平辈的人。
我掩唇一笑,也许这样也好呢,我想。
海妃娘娘笑够了,才将百子千孙交到我手上,拍着我的肩膀:“不错,这玩意不管皇后是怎么讽刺我的,至少图是不错,好好绣,我可要定了!”
我起身,屈膝行礼:“多谢娘娘赞赏。”
她冲我眨眨眼,调皮俏丽。
姬兰待不下去了,跳下石凳,对我们一摇手:“走了。”
简短一句话,便走得无踪影。他一走,海妃娘娘脸上的笑容就凋零了,我心中警惕起来,小小后退一步。
果不其然,就见海妃娘娘冷然相对:“这图你给我好好绣,到时我若怀上了孩子,我可就要拿你这图去讽刺皇后。听明白了没!”
我跪拜下来:“奴婢明白。”
她冷哼一声,拂袖而去,刚才对我的欢颜都若梦一般,叫人诧异这女人翻脸的速度。凉亭周围的人都走光了,我才从地上起来,拍拍膝盖上的灰尘,叹了一口气。
猛然,身后一阵脚步声,我吓得一纵,回转身却呆立住了。只见姬远一身明黄衣衫走入凉亭,他并未看着我,只是盯着我手上的百子千孙图。
我急忙跪下:“奴婢参见皇上,皇上万岁。”
他拿起那绣品,看了又看,然后坐在石凳上,看着棋盘的局势。我跪到膝盖发酸,他却未叫我起来。我有些支撑不住,却只能死熬着。
良久,他才对我说道:“起来。”
我站起来,他又说:“坐下。”
我愣住了,垂眉:“奴婢不敢。”
“你有何不敢?坐下罢。”他拿起一枚黑子:“陪朕下一盘棋。”
我犹豫着,他的凌厉地眼神猛然扫来,没法子,我坐下来,拿起一枚白子先行。来来回回地几局,我都输了,他却像不疲倦一般,总是与我下棋。
我当真是厌倦了,只能耐着性子陪他下棋。
他是七鬼,我想他不会有兴致去和一个宫女下棋,那么他有什么意图呢?我思考着,手中的棋忘走了。
姬远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不冷不热地问:“想什么呢?”
我猛然回神,颔首:“请皇上恕罪。”
“下棋吧。”他说,等待着我。
我早已没了心思,随意放了一枚棋子,却正中黑子的包围圈。于是他搁下手里的棋子,盯着我,直问:“与朕下棋,就这么让你无趣吗?”
我猛然下跪:“皇上恕罪。”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明黄的靴子就在我眼前。忽然,他用靴子尖挑起我的下巴,我对上他的眸子,急忙避开了视线。
他说:“你本该是这宫中无奇的女子,但不知为何,朕这几日,心中想的总是你。”他说完一把揪住我的衣领,将我拉到他跟前,那么近,他温热的呼吸就在我面前。
我急得白了脸,支支吾吾:“奴婢。。。奴婢不知…”
“你是谁?”他眯起眼,危险的意味那么明显。
“奴婢无名。”我答。
“无名便是没有名字,只有下等人才会没有名字,你既然能进宫,想必不会是下等人家的,说!你到底是谁!”他无比严厉。
我握紧拳头,咬牙说道:“奴婢无名,之所以会为无名,那是因为奴婢从小被寄养在祖母家中,父母早亡,祖母见奴婢可怜,便为奴婢取了这贱名,只是为了好养活我。”
他不信我,所以他一把掐住我的脖子,我呼吸不过来,却又不敢挣扎。闭上双眼的时候,他一口咬住我的耳垂,我惊得浑身颤栗。
“朕觉得你熟悉,非常熟悉。”他在我耳边说道:“熟悉到让朕不敢去相信。”
我泪水落下,若他再不放手,我只怕要死去了。好在,他松开手,我瘫|软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气儿。
姬远看了我一眼,转身离去。躲在几米开外的太监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匆匆溜走。于是,我在宫中的祸,便要从这里开头。
回到凤宫时,已是夕暮之时。我将今天的工作交代了一下,便朝自己屋子走,谁知晴嬷嬷忽然出现,她将我带到一处隐蔽地方,四周无人,她猛然一巴掌就扇在我脸上。
我晕乎了,瞪着她:“为何打我!”
“不长眼的东西!说!你心中到底做着什么打算!”她无比严厉,我只觉莫名其妙。
她见我这般,便说:“在凉亭的时候,皇后的眼线看到你和皇上温存,现在皇后已经大怒,吩咐我,叫我毒杀了你!”
我心中大惊,原来德文竟这样狠毒,更这样谨慎。她根本就不放心我,所以从我离开凤宫的时候,就派眼线盯着我。
我跪了下来,对着晴嬷嬷说:“嬷嬷,奴婢从未有过非分之想,只是今日皇上猛然说奴婢让陛下觉得熟悉,奴婢也是莫名其妙。”
晴嬷嬷不信我这套鬼话,她瞪着我:“现在皇后要除你的心思已定,我瞧你怎么度过这道难关!”
说着,她愤怒而去。
四周静极了,我看着离我不远地那朵蔷薇,红色妖冶,绽放在枝头,暗自紧紧握拳。好不容易赢得了这进宫的机会,我不能功亏一篑!
趁着天未黑,我回到自己屋子中,小珠还未睡。我走到她屋里,她很疲累,无奈地告诉我:“海妃娘娘真是个不好伺候的主儿。”
我试探着:“若是可以,我倒是愿与你对调。”
小珠眼睛一亮,转身却又熄灭:“怎么可能嘛!海妃娘娘虽然蛮喜欢你的,但是皇后也喜欢你,再说了,你是皇后亲选的,皇后不可能让你去海妃那儿的。”她顿了会儿,非常小声地说:“皇后娘娘那么讨厌海妃娘娘。”
我虚弱一笑,想了想,问:“若有个机会,可以让你我对调的话,你可愿意呢?”
“当真可以吗?”她皱眉,不解、疑惑。
我说:“我也不知道,明儿试试吧。”
说着,我告退,回到自己屋里,在月夜里睡下。
第二日,天还未亮,再过一个时辰就是姬远上朝的时候,我赶紧穿戴好。提着一柄红灯笼,赶着夜路,等候在姬远宫外。
侍卫很多,我怕他们搜到我这里来,于是便躲在灌木从中。跳虫很多,弄得我身上痒痒,当真煎熬。
我等了半个多时辰,那朱红宫门打开,一顶步辇从里头出来。上头坐着的正是姬远,我深呼吸了一下,在脑海里想了一想,暗暗定下心来。
步辇驶到我面前,我猛然从灌木丛中跳出来,吓得侍卫抽刀对准我的脖子。
我急忙下跪:“皇上,奴婢是无名。”
姬远撩开帘子,盯着我:“这天还未亮,你躲在这里,为何?”
“奴婢想请皇上救奴婢一命。”我带着哭腔说,我知道,我在赌。赌他对我的那点点熟悉,来找他提这个要求,这是大胆的,也许更是自寻死路。
姬远冷笑起来:“你这样拦着朕的步辇,已是死罪了。”
“请皇上饶恕!”我说着磕头,重重地声音,他听得到。我没有停下来,就如同我赌得那样,直到他下令:“起来!”
很严厉的声音,说明他怒了,不知为何而怒。
我乖乖地起来,他又命令我:“到朕跟前来。”
我走过去。步辇被放下来,他让侍卫都退到一边,只余我们。我垂首,他便说:“是谁要害你,值得你这样来拦朕的步辇?”
“启禀皇上,昨日在凉亭,皇后的手下见到了…”我顿住了,这的确很难形容,但他是七鬼,他立即就明白了。
“皇后她要害你?”他问。
我垂首:“奴婢不敢说,但恳求皇上将我调离凤宫。”
姬远忽然笑了:“我估计德文已经知道你来找朕了,看来你现在是不能回凤宫了,不然你真就死无全尸。”
我暗暗心惊,的确如此。
“先去朕的宫殿,等朕回来再说。”他说着,命令一个侍卫将我送回他的宫殿。而他便坐在步辇上,上朝去了。
他的宫殿很大,是新建的。当年德康帝死去的时候,一把火烧掉了皇帝居住的宫殿。这座新建的宫殿名为龙呈殿,宏伟又奢丽。
我在偏殿内,侍女虽说各自忙着,却总有视线聚集到我身上,我觉得难受,站在一个角落里,静静等待姬远的归来。
那个送我来的侍卫一直没有远离过我,想必是姬远吩咐的。但终究有些人的步履是很快的,比方德文,即便她怀了七个月的身孕。
她谁也不见,径直走到我面前,目光十分冷冽。我跪拜下来:“皇后娘娘安好。”
她一脚踢在我心窝,痛得皱眉,却不敢言语。那守在外头的侍卫跑了过来,拦在德文面前。德文怒道:“狗奴才!给本宫滚!”
“皇后娘娘恕罪,皇上有旨,不到陛下来,谁也不能动这位宫女。”侍卫说着将我扶起来。
德文怒了:“本宫教训一名小小宫女,还用得着等陛下来吗?”
“娘娘恕罪,奴才只听命于陛下。”他说着:“奴才是御林军中的人。”
德文气得紧紧握拳,御林军我倒是知晓,的确只听命于皇帝。这是姬远在军事上的一个改革,也是他加强自己权利的一步。
就在僵持不下的时候,太监尖利的嗓音传来:“陛下驾到——”
众人跪拜下来,连同我。唯独德文瞪着他,姬远笑道:“朕的好皇后怎么气成这样?”
德文猛然指着我:“把她给我。”
“她本就是你宫中的绣女,不是吗?”姬远风淡云轻地说道,我心中却是一紧,深怕他要将我给还给德文,若真如此,我该怎么办?
难道要对姬远说明我是阿初吗?那一切的计划都白费了,到时我还怎么带着姬兰去找李戎呢!
德文挑眉:“那我这就带走了。”
她就要过来,我瑟缩了一下。
姬远却是赶在她前面一步,一把拉起我,将我搂在怀里:“这个小东西给朕,如何呢?皇后应该有这样的气度,对吧?”
所有的目光都朝我聚集而来,有不信,有不屑,有鄙视,有惊讶。
德文愤怒了,她不顾姬远的皇帝身份,骂道:“你不要这么不要脸!从海妃到这个女人,你到底是脑子有什么毛病!阿初早死了!你给我看清楚,这两个女人没有一个是阿初!都是你的幻影!”
姬远搂住我腰的那手,紧紧握起来,他怒了。这个男人,素来怒不露于表面,永永远远都是温和的笑颜。
德文收不住自己的怒意,她又说:“姬远你一辈子都只能活在痛苦中,你那么爱着阿初,可是你自己却亲手逼死了她!看着她割开大动脉的时候,你心痛吗?看着她下葬的时候,你什么感受!”
“别以为你多爱她,都是你害死了她!”德文这一句深深印在我心中。我垂眉,姬远已经怒到了极点。
即便是如此,他也只是笑了一笑:“皇后累了,来人送皇后回宫,没朕的命令,不许你们让她离开自己的宫殿一步,皇后正是怀孕的时候,要好好照顾她!”
“是。”
“姬远,你敢禁锢我!”德文怒了,却被两个侍卫架着离开了,一同离去的,还有她的骂言。
大殿安静下来,姬远憋着的怒气终于爆发出来:“都给朕滚!”
所有的宫女侍卫匆匆离去,逃离一般,只怕姬远的怒火会烧到自己身上。我站在原地,呆若木鸡。
姬远看了我一眼,一把将我揽在怀里,他瞪着我:“我没有逼死阿初!”
我别开眼,却被他猛然吻住。他粗暴地按住我的脸,不许我挣扎。那唇和齿与我相触,热烈的,野蛮的,痛得我一把推开了他。
姬远回过神来,喘着气儿看着我。
我后退几步,心中越来越害怕。
“你信朕逼死了自己心爱的女人吗?”他问我,却更像在问自己。
“奴婢不知。”我说。
“朕怎么可能逼死她,朕好不容易得到了她,朕怎么可能会逼死她!但是,朕错了,朕不应该把她的孩子抢走,所以她慌了,所以她才没有求生的欲望,是朕的错,是啊,朕逼死了她。”他越说越糊涂,像变了一个人一般。
我愣愣地站在原地,如梦一般,那么不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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