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的天空,暗沉不见月明,猛然一道雷鸣电闪,短暂地照亮了夜色,大雨将至。我提了一柄红灯笼,按着太后给我的路线而行。她早已将那条路上的侍卫都清走了,两旁是阴森森的树影,魔爪一样,挣脱不掉。
到了那座象征王权的宫殿前,我停住了步子,回身望向身后的漫漫漆黑长路,叹了一口气,复抬步而进,寻到德康帝的寝殿。
他躺在床上,帘纱幔帐将他的身影显得隐隐绰绰,鼾声很大,是年老的特征。
我撩开帘子,看着红烛光下的这人,岁月饶不了他,命运更是不会放过他。一触即发,便是这般,连带着我也陷入这黑暗的漩涡。
我将砒霜和进热茶里,搅匀后放在桌上冷着,再走到帘子前,唤道:“父皇。”唤了许久,德康帝才睁开眼,看见了我,猛然坐起:“你怎么深夜来此?”
言语里有责备的意味,怪我饶了他的好梦。
我跪下来,恭恭敬敬地对他磕了三个响头,这一举动让德康帝沉默了。他再不济、再无能,却依然有一个做帝王的警觉。
我将桌上的茶端到他面前,平静地说道:“父皇,请用茶。”
他怔怔地看着我,复而才说:“她等不及了?”
这个她便是太后,他只有当面唤她母后,背地只有一个‘她’字。仅仅就这一个字便能瞧出他对她,有怨恨、责备、却也有爱。爱生恨,无爱何来的恨?
茶渐渐凉了,我说:“父皇,我不想为自己辩解,父皇若有恨,那么便恨我罢,甄儿愿意一人承担。”
于是,他笑了,伸手拿走我手里的茶,平端在唇边,然后一饮而尽。没有丝毫地犹豫,我不懂他的笑声,但此刻很静,死寂一样的静。
德康帝说:“去屏风后面的柜里拿出一套衣服来,至少朕得体面的走。”
我依言而做,将衣服拿到他面前,服侍他穿衣,然后又为他梳好了发,镜子里的人真的老了,即便体面的衣裳,珠冠在顶,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心中一酸,泪水尽数而落,决堤一般,忍不住说道:“父皇,有件事我要与你讲明白,我本名阿初,并不是您遗落民间的女儿卫甄。”
他没有什么反应,我以为他毫无症状地死了,却在下一刻见他张开嘴,他说了些什么,我却没有听到,因为天边的雷鸣覆盖住了他的声音,待雷鸣过后,我只听到一句话:“你走罢。”
我不知进退,只那么看着他,看着他那濒死的眼神,毫无光泽。久久注视下,我迈开步子,转身离去…
后来,这天夜里起了一场大火,烈焰从德康帝的寝殿一直烧到卫甄娘亲曾住的殿宇,这两座堪称宫中最奢丽的宫殿,一夜之间化为灰烬。待到天明之际,余下的只有扑闪扑闪的小火,风过,便是一阵死的味道。
我就站在这宫殿前方,与众人一样。皇后与文公主哭得死去活来,平日里最端庄的两个女子,在此刻没了容颜。只有我很安静,于是文公主冲上来,甩了我一巴掌:“扫把星!是你克死了我父皇!”
我没有反应,她又打我另一边脸,接着骂道:“父皇都死了,你却不哭泣,你分明就是个伪公主,你只是接近父皇,想谋取我大燕江山。”说罢,她又要甩一巴掌过来,我钳住了她的手腕。
“姐姐,不是流了眼泪就代表悲伤,有时不流眼泪,比流眼泪的还要悲伤。”我说罢,松开她的手,转身离去。小倩跟在我身侧,一直护住我,生怕文公主会扑上来,与我同归于尽。
我对小倩摆摆手,“别那么紧张,她不会这么做。”
小倩缄默,触到我的手时,惊道:“公主,你的手好凉!”
我无力地笑了笑,不再说话。
皇帝的殡葬过后,太后开始找替死鬼了。她将两宫的宫女太监全部抓起来,加以诛九族之罪,将德康帝的死全部归罪于这些人的疏忽大意。但巧妙的是,青儿登基的那天,又大赦天下,这些宫女太监便得以尝生。
如今再去永春宫,我是要对着青儿下跪的了,太后早已准备好了他的帝袍,量身定做,一身明黄。就是因为这一身黄衣,李家达到了权利顶峰。
李戎被封为燕王,与国同姓,何等荣耀!而我便是燕王妃。
广平王另赐城池三十六座,李家将大燕的江山占去了一半,剩下的一半便是姬家,本来鹧明十六州是皇族的荣耀,而今这荣耀也被李家拿去了,可谓是风光无限。
恰逢端午之际,太后在宫中设宴,姬李两家皆参加,我坐在李戎旁边,看的却是那高高在上的青儿。
李戎为我夹了一碗的菜,不顾众人的眼神,嘱咐我:“多吃些。”
我无心地点头,却是一口也没吃。李戎在底下握住我的手,轻轻摩挲,附耳而言:“阿初,别看了,快吃些饭吧。”
忘了说,自德康帝死去的那晚,我没吃过什么东西,觉也睡不安稳,整个人瘦了一大圈,肚里的孩儿也受牵连,太医说要补,不补的话,对孩子不好。
可我依然吃不下那些补品,连饭都难以咽下。
歌舞升平,众人的兴致都很高,姬家那一桌,却都是很平静,姬远更是小酒慢酌,一派贵公子风雅。我们这一桌,也只有李非能与之匹敌。
桌子很大,李非离我很远,远到我看不清他的面容,也不知是不是自己饿花了眼。我扭头对身后的小倩说道:“扶我回宫吧。”
临走那一刹,李戎不着痕迹地将我按在凳子上,小声道:“现在就走?不是让有心人多口舌是非吗?再等会。”
还不到我说话,一直笑眯眯的王妃开口了:“燕王妃可要识大体啊,而今你的一言一行都代表了李家,更代表了小皇帝。”
我看了她一眼,广平王示意王妃少说两句,我便为自己斟酒,一饮而尽,喝光了再倒,李戎过来夺我杯子,我装醉拍开他的手:“今儿好不容易这么开心,你不能不满足我这个愿望。”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终究是夺了我的杯子。我却是冷笑一声,抓起酒壶抱着就喝,我这举动吓坏了当场的人,更吓坏了李戎,他厉声责备:“你还怀着孩子呢!”
声音一出,满桌的人都安静了,连带着姬家人都看来,青儿亦是。
我搁下酒壶,摸摸自己的小腹,笑道:“是啊,还怀着孩子呢,不能这么胡来。”
太后嘱咐宫女扶我回去休息,临过庑廊时,太后来了,这个女人像回光返照一样,仿佛没有大病。
她赞许地看着我:“事情做得不错。”
我垂眉,不语。她便问我:“又怀了?”
我点头:“是。”
她却看着我,眼神有些可怕,然后说出让人颤栗的话语:“若是男孩,这孩子要不得,女孩倒是可以留着。”
我扑通一声下跪:“求祖母开恩,这孩子我想留着,不管男女。”
她叹息:“你怎么这么傻呢,若是男孩,你留着,不就是威胁到青儿的王位?”
我垂眉:“不会,孙儿不会让这个孩子接触这些,我会将他送的远远的,永不踏上京城一步。”
她便笑了:“那么紧张做什么,等孩子生出来,看看男女再说吧。”
我恭送她离开,夜色里只余我一人,终究敌不过身体的疲惫以及方才下肚的酒劲,我靠在廊柱上,昏昏欲睡。
原来醉酒是好事,很多东西,不用去想,便可深睡。
朦胧中,有人抚我的发,我睁眼,却见是李非,吓得一纵。他收回手,告诉我:“话我都听到了,阿初,你苦吗?”
我忍着头晕,“不苦。”
他便看着我:“你不是卫甄,你完全可以走自己的道路,那路是属于你阿初的。”
“五哥,路是我自己选的…”我话还未说完,他便抱住我,不顾我的挣扎亲吻上我的双唇,他与李戎不同,是温热的,我忍不住哭泣,泪水进了嘴里,一片咸酸苦涩。
他放开我,对我说:“阿初,我带你离开这里。”
我摇头:“我走不掉了…五哥,我的双手沾满了…”话还未讲完,却瞥见折弯处衣袂影子。
李非顺着我的眼光瞧去,立刻上前将那偷听的人制服,借着月色,我们都惊住了,只因这人是文公主。
她满目皆是泪水,哭道:“李非,你爱她对吗?”
李非沉默不语,等于默认。
文公主失控地反扑到李非身上,掐他的脖子:“为什么!我从小就喜欢你,我处处表明我的心,可你一次又一次将我打入深渊!我当你为什么不爱我,原来你是爱着她!”
李非不还手,我瞧去,他的脸色开始发紫。
我一把推开文公主,呵斥道:“再掐他就得死!”
文公主跌坐在地上,仰视我:“你是个祸水!”她说罢,猛然起身,朝我扑来,却被李非拦住了。
“燕王妃,你先回去。”李非说。
我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可身后却传来文公主的诅咒:“卫甄,你不要以为自己赢了,不要以为全天下都要是你的了!我不会让你得逞的,决不!”
我顿住步子,转身告诉她:“德文,我从来就不想要天下,你若觉得我可恶,就来报仇吧,我等着那一天,看你如何手刃我这个祸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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