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日都是阴雨天,到了这一日才终于见晴。午后时分,杨桃因着腿疾发作,便只懒懒歪在榻上看书,沉香则跪坐在脚踏边轻轻给杨桃捶着腿。
殿里原本十分安静,倏忽闻见珠帘碰撞的声响,杨桃略一抬眼,便见云深自外间打帘进来了,这时只见她稍稍福身道:“殿下,越美人来了。”
杨桃听着这话,手边翻过一页书,纳闷道:“她怎么来了?”
沉香一面捶着腿,一面轻轻笑道:“殿下忘了上回咱们宫门口的事儿?那时您说得空了要请她过来说话呢。只是遇上了八月的中秋宴,九月的重阳宴,还有前几日丹阳殿下的生辰宴。一连几场大宴小宴办下来,您身上又不大好,越美人想是见您难得空下来了,才敢过来拜访。”
杨桃哦了一声,这才想起确然有这么一桩事,便点了点头:“把帘子放下,请她进合璧殿说话罢,孤腿上不方便,就不去昆仑殿见她了。”
云深自然听从吩咐出去领人,不多时帘子一动,转瞬便见云深打起帘子请越美人进殿。
越美人也是头一回进到皇后休息的所在——合璧殿。不料此处的装潢与昆仑殿大不相同,若说前殿是尽显天家的恢宏大气,合璧殿更显清幽雅致,足见主人品味。
杨桃见越美人看的呆了,不免出声提醒一句:“还不请你们越美人坐下。”
越美人这才回过神来,规规矩矩地拜下大礼,才由云深伺候着坐下来,一面开口:“越氏这几日晨昏定省时闻着昆仑殿似乎有药味儿,又不敢妄自揣度……但总放心不下,趁着今儿放了晴,便想来瞧瞧您好不好。”
因与越氏隔着一道帘子,杨桃自然也不拘着,仍像刚才那样随意歪在榻上。
“前些日子是有些着了凉,汤汤水水灌下去也大好了,难为你记挂着这事儿。”眼看着丫头捧了贡橘上来,杨桃才笑着往下说道,“这是下边儿才进上来的,笼统也没多少,偏偏陛下不大爱吃酸的甜的,一气全赏了孤。孤才要叫人往各宫都送一些尝鲜,你倒先来做了第一人。云深,给你们越美人剥一枚尝尝罢。本宫记得你是辽东县的姑娘,以前在家中,轻易吃不到吧?”
越美人见了那橘子,也不由露出纳罕的神色来,再听杨桃问了这么一句,一时有些难为情,便垂下眉眼道:“是……妾在家中听爹娘说过,这东西只生在南方,在妾的家乡难得一见,更别说能吃上了。”
只见她客客气气地接过云深剥好的橘子,放在口中,一面吃一面笑道:“这样好吃的东西,娘娘也不私藏,反而记挂着六宫,您真好。”
杨桃也接过沉星递来的橘子,慢慢吃了几瓣,只等吃净了,拿帕子擦了擦嘴,而后笑嗔道:“傻丫头,这有什么,孤在陛下跟前侍奉多少年了,有什么没见过呢?是你们这些新姑娘可疼,孤才愿意赏你们,何况往后还要指望你们好好侍奉陛下呢!”
说罢,杨桃又吩咐云深一句,“越美人既吃着好,过会儿你多拿一些出来,好让越美人先带回去。”
云深也就福了福身子,答应下来了。
越美人这时愈觉脸上臊得慌,但还是强撑笑意说道:“伺候陛下原是姐妹们的本分,更是妾等的福分,岂敢说得上'指望'二字呢?何况陛下疼惜殿下,也是众位姐妹们都看在眼里的。您肯将这些疼惜分与姐妹们,自然是殿下的大度了。”
杨桃倒是淡淡一笑,不急着开口说话,只是隔着帘子意味深长地打量了她一番,良久才道:“越美人会说话,难怪陛下喜欢,把李宝林也赏了你做丫头。”
越美人因着杨桃良久的沉默而渐渐生出几分不安,当杨桃终于开口说话时,她才要放下心来,但在听清杨桃的话后,又不禁提心吊胆起来:“回您的话,陛下只是……只是见李宝林规矩不好,才叫她到妾屋里伺候,好叫妾指点一二。”
杨桃轻笑了一声:“是么?她规矩不好,孤原以为该让孤和你们姚贵妃或是定妃提点,不想陛下倒是指了你来亲自提点,这可足见陛下对你的看重啊!”
越美人甫闻此话,心里一慌,连忙站起身来,脸上也有几分焦急,顷刻就“扑通”一声跪下道:“殿下……妾、妾不是这个意思!”
“你慌什么,”杨桃隔着帘子看一眼云深,示意人将越氏扶起来,“陛下看重你,喜欢你,孤是由衷替你欢喜啊。前几日陛下过来给姐儿过生辰,姐儿吵着要泥人,陛下还提了一句,说是你也喜欢泥人呢,于是我便叫宫闱局的能工巧匠,给姐儿和你各捏了一个,过会儿就让人给你送去,啊?”
越美人显然没想到杨桃竟知道“泥人”一事,此时回想当日昆仑宫外之事,更是吓得花容失色,但又不敢辩驳什么,只得又跪下来磕头谢恩:“殿下如此体恤妾,妾当真是感怀在心,无以为报。”
“你若真有心要报,只管一心一意地伺候好陛下就是了。胆敢生出别的心思,孤就要狠狠罚你啦!”杨桃笑道,“云深,扶美人起来坐好了,地上凉着呢。”
越美人将这番关切的话听在耳里,不由打了个激灵,但还是勉强稳住声色道:“妾记住了。”
“话又说回来,李氏规矩不好,在你屋里这两个月,学乖了没有?”杨桃见她坐下了,便又问道。
越美人这会儿答话的神情愈发恭谨,决计不敢有丝毫怠慢:“回殿下,李宝林到底是嫔御,出身也比妾贵重,虽然陛下将她交给妾使唤,妾也不敢安排什么活计给她,平素只让她待在耳房罢了。”
杨桃听见这话,知道越氏是个有轻重、心里也有计较的人。当下便只是点点头,倒也不曾多说什么。
正当二人闲话之际,却见另一个二等宫女采莲进来,对着沉星附耳说了一句什么之后,便缓缓退下了。
杨桃看一眼沉星,示意她只管说来,于是听她说道:“少阳宫来人传话,说李宝林……自戕了。”
杨桃还未有什么神色,倒是越美人惊得一下站起身来,上前几步:“殿下,妾没有,妾没有……”
杨桃见状,也只是摆手:“你放心,这事儿没有查清前,孤不会随意治罪。李氏她要自轻自贱,咱们本不该有半分怜悯。只不过她是你屋里人,何况又是一条人命,多少你都得担些干系。”
越美人听见这话,鼻尖一酸,险些就要落下泪来,但为怕失仪,还是咬唇忍住了:“妾并不是不愿担干系,只是想起来,她跟妾说过,中秋宴上想给陛下送份贺礼,谁想一耽搁就再没机会,转眼就走了。是妾没有将她看顾妥当,请殿下责罚吧……”
“现今只是没了一个宫女李氏,你就这样了,再往后呢?”杨桃刻意咬重“宫女”二字,也是为了提点她,“都说世事无常,在这琼台更是如此,往后时日还长呢,这话,你细想想吧。”
越美人听着,渐渐也反应过来,而后只见她抿了抿唇:“越氏记下了,谢您提点……往后若是越氏做的错了或是偏了,还望您能多多提点。”
“孤既为中宫,后廷诸人若有行差踏错,自然该当引正,美人放心。”杨桃点了点头,“好了,你且回去罢,这事本宫细查过后,必然会还你清白的。”
越美人便又郑重跪下,磕头谢恩:“多谢殿下!”
只等越美人退下后,杨桃当即便让月娘去细查李氏自戕的原因及这段时日来越美人对李氏的态度。
将近晚膳时分,才见月娘回宫复命。杨桃听罢,果然与越氏所说相差无几,不免冷笑一声:“还没怎么糟践她呢,这就受不住,既然成不了大器,死了也不可惜。所幸如今已是奴才了,倒也不必牵连李家,尸身丢去乱葬岗。再跟李家知会一声,若有下回,死的就不单是一个宫女了。”
月娘领命应下,杨桃便又吩咐云深:“你跟吉祥亲自将贡橘一一分往各宫,再把李氏自戕的后果分说清楚,孤倒要看看,还有几人胆敢蔑视皇威。”
云深自然也点头答应下来,这就动身去办事了。
此时只见沉星奉上茶来,一面劝道:“殿下消消气吧,为了一个李氏动怒不值当。”
“我何必同一个死人置气,但陛下与皇家的面子却不能不顾。”杨桃接过茶盏,慢悠悠吃了一口才说道。
“殿下苦心,奴婢们都明白。说起来,今儿越美人在您跟前战战兢兢的样子,奴婢见了都解气,看她往后还敢不敢借着您的名目向陛下邀宠了!”沉星笑道。
“她现在是没那个胆子。往后么,就未必了。你们也都看出来了,她不是个绣花枕头,若是不作妖,孤也就随她去了。若是敢同孤作对……”只见杨桃重重将盏子一搁,不曾再说什么,只是拾起书本重新翻阅起来。
殿里一时重归寂静,昆仑宫里伺候的宫女们又各司其职,就好似这一日越氏从未来过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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