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宫的日子过得极为自在,自上回王昭仪在鸢美人寿宴上发难,打在一团软棉花上,对杨昭容没有半点影响之后,便安生了好长一段时间。鸢美人是个事情极少的人,寻常不好出来惹事,因而倒也过得相安无事。杨昭容日来除却重新捡了琵琶之外,无事时便时常逛逛园子,鲜少去曲江苑那方走动,偶尔听了曲江苑的消息,皇帝和新妃如何恩爱云云,也只当没有听见,只云喜暗地抹了好几回眼泪,不敢当着杨昭容面露悲色,仅向绮罗埋怨过两句。绮罗守着和杨昭容的约定,亦未将自己所知实情告知云喜,只抚慰她一切皆会好的。
李炎那边循着杨昭容递来的消息,将兴平县令弹劾一通,王昭仪胁迫昌平郡王一事便不得而終。昌平郡王松了一口气,暗中托人打探兴平县令突然被弹劾之事。兴平县令一事系着后宫中的王昭仪。自古前朝和后宫便是不可分割开来看的,他久居庙堂,自然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这个时候弹劾兴平县令,无异于与王昭仪一行对面而立。与王昭仪相对,便是与王守澄相对,长安王家,不是那么好得罪的。李炎吩咐过将消息封得死死的,并未透出丁点风声。
秦云对此十分不解,问他道:“主子,咱们为什么不把这件事情告知昌平郡王?若是他知道是咱们暗中周旋,岂不是拉拢他的最好时机?现在咱们正是需要招徕人的时候。”李炎正在写一幅字,笔锋招摇,锋芒毕露,凌厉十分:“难道只有你我知道现在是咱们需要招徕人手的时候?太子无德,想必全天下无数双眼睛都将皇家中的人盯着。孤出入禁中毫无拘忌,又比寻常人更多一些眼睛看着。若是此时出头,昌平郡王岂会不知咱们为此事就是为了招徕他?胆小如他,恐怕不会生出感激之情,只会觉得咱们别有用心。更何况,咱们现在远不是举事之际,皇兄身体康健,太子名分尚存,于情于理,无情无理,过早暴露锋芒无异于置自己于炭火之上。”
秦云笑得嘴巴都快咧到后脑勺去了:“主子英明,可不是主子终究是主子,奴才只能是奴才,小的可就没主子想得深远。”李炎停了笔,对着窗棂透进来的日光,窗外一株松柏,枝桠影影绰绰在薄如蝉翼的宣纸上浮动,如同更迭起伏的群山连绵,他半眯着眼睛瞥了瞥,始终觉得不怎么满意,问秦云道:“今儿来可是有什么消息?”秦云见他要去揭纸,忙帮衬着将纸镇挪开,道:“主子,安北那边来了信,说是咱们的大军到回鹘之后,一连同吐蕃援军援军打了两场,援军五万,折损几乎近半。”
李炎拊掌称赞:“好,百里凤歌果然不负孤的期望。”秦云道:“不错,听说小百里将军在回鹘,英勇非常,机智非常,场场仗都冲在众人前头,很得军心。”李炎笑道:“凤歌性子耿直,又将义气,看他对朱钊的态度,想必对手下亦是亲如骨肉兄弟,底下的人自然甘愿为他卖命。不过,他年纪轻轻,孤原本以为让他去回鹘打仗,只不过是百里将军借机锻炼他,殊不知他本身就是雄鹰,只不过是回到了自己的天地去了。”秦云颔首,随即眉宇蹙了蹙,又道:“有一事,主子可知?亦是与百里小将军有关的?”李炎回眸看向他,眸光在他脸上一扫,他脊背一凉,慌道:“听说王家那边准备向圣上请旨,要将王中丞的嫡三女嫁与小将军。”
“王家嫡三女?”李炎亦是蹙了蹙眉头,似乎在思索什么。秦云道:“不知大王可还记得,几年前的上元节宫宴,陛下命人在太液池边上的一个湖上建了一座冰亭,邀请文武百官及家眷到访。夜宴正欢时,大王外出醒酒,听到冰亭有人呼救,于是上前一看,原是有个娘子在冰亭玩耍时,冰亭下方出现了一道裂缝,坚冰碎裂,娘子掉了进去,她的丫头在岸上呼救。大王见势不好,跳进冰湖中将那女子救了起来。大王当时被冻伤,整整昏迷了三天。当时大王救的正是王家嫡三女,王鸾仪。”
仿佛擦净时光的拂尘,他想起了丁点,微微点了点头。秦云又道:“后来这个王鸾仪又上府道过谢。可那个时候,大王刚刚经历了那件事,无心会客,叫人打发了她去。”
那件事——
听秦云提起,李炎的眸色沉了几分,闷嗯了声:“后来呢?”秦云道:“后来便是快要入夏,王中丞家的猞猁下了一窝崽子,王中丞便差人将阿奴送了来。来的就是王鸾仪。”
他还记得那件事情刚出的时候,他还只有十六岁,从大明宫出来之时,半路无缘无故被人用麻袋装了,手刀劈在颈上,没多久便全无知觉。再醒来,天地一片混沌,浑身都湿透,麻袋狭窄的空间让他感到恐惧。灞水的浪涛不断冲刷着他的身躯,手脚被捆了一夜,身上毫无知觉,除了害怕便还是害怕。就在他快要绝望的时候,一双小小的手解开了系着麻袋的绳子,重见光明的那一刻,他看到了一张小巧俊朗的脸。
此后的许多年间,他寻找绮罗不利,总是充满希望而去,失望而归,可每每想起初阳下那张小小却又一本正经的脸,便又充满雄心壮志。所幸老天待他不薄,总归还是教他寻找了她。天知道那天韦元沛的烧尾宴上他在摘星阁的楼梯拐角处抬头那一望,对他是何意义?翻过岁月和时间的涌流,曾经那个在灞水边将他从水中救起的小小少年和面前这个唇红齿白的少女面容不断重叠。只觉须臾间,天地皆空,万物皆非。
——不止见过,这几年我为了找到她,险些将长安掘地三尺。
别人都只当那是一句玩笑话,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句话有多真,那些年他为了找到当年灞水桥边的小小少年费了多少的心思。久别重逢在那样的场景,天知他的欢喜。绮罗是他命中的贵人,与她重逢之后,十件事有九桩都合乎他的心意。就连王中丞无意之间在他身边埋下的那根针,她都能及时发现——阿奴,那只王鸾仪亲自送来的猞猁。
秦云委实摸不透自家主子的想法了,脸上一会儿晴一会儿阴的,难以捉摸,顿了顿方问:“主子?”李炎从会回忆中抽回思绪,见秦云满面愁云惨雾,道:“王中丞打得一手好主意,这些年来王守澄为了拉拢百里将军,可谓无所不用其极。从老的那里下不去手,便从小的这里入手。且不说百里凤歌可会娶王家的女儿,就算是他愿意,难不成老将军还能瞎了眼往火坑中跳不成?”秦云点头:“自然极是,可若是王家决意要将女儿塞给百里家,百里将军为臣,天恩浩荡,恐怕也容不得他们拒绝。咱们还是要早做打算才是。”李炎道:“你的担忧倒也不是全无道理,凤歌前往回鹘助他们平定内乱,不出今年定然有所成,届时班师,难免王家不会一次为契机。早知早打算。”
秦云暗纳了一把汗,道:“主子,小的有个主意不知当说不当说?”李炎斜睨了他一眼,道:“有话说话,不必藏着掖着。”秦云道:“主子,安王殿下不是还未娶亲吗?此次他去江南巡盐,下个月定然就能回来,既然王家有意嫁女,不如咱们从斜里插一手,让他们白做了一番主意。”李炎闻言,脸色顿时垮了几分,道:“八郎从小心思就比孤藏得深,他现在还未娶亲,定然有他的思量。婚姻之事,关乎终生,我虽为他的兄长,却也不能因一时私利,就定夺他的终生大事。”秦云道:“主子,上次殿下道是将来如有必要,迎娶绮罗娘子也不是不可能。小的思量着,既是如此,殿下对婚娶之事并无几分在意,就算在意,也并非像主子这般在意,既是如此,娶绮罗娘子,抑或是娶王鸾仪,都是一般。然则,此时王鸾仪之事刻不容缓。以王家的绸缪手段,恐怕不及百里小将军回京,他们就会开始有所动作,再要迟疑半分,当真被他们得手,到时候不仅百里家咱们搭不上手,王家这边又多了一道臂膀,一失再失,则有失先机,处处受人掣肘。”
李炎挥挥手:“若孤牺牲八郎的终生幸福走上康庄大道,就算直抵高位那又如何?自古以来,英伟豪杰个个都行光明磊落之事,又有哪个宵小效蛇鼠之行而能成豪杰?一己的得失成败从来都不系在一个女子或是男子身上,今日孤能踩着八郎终生幸福,他日便能踏着尔等万万人的性命。心无敬,便无畏,无畏则与牲畜无异。这样的成功,孤不要,也不屑要。”
秦云抬首,怔愣地看着眼角蕴着怒意的李炎,余下的话不敢再说出口,默默咽回腹中,声音细若蚊呐:“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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