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不是什么好天气,太阳从早晨开始便没露头,天空一直阴沉沉的,天幕低得仿佛就压在每个人的头顶。
申时还未结束,天光已是不怎么明亮,远处山峦的阴面不再能够看得真切,田野间一丝风也没有,空气沉郁得让人感到胸闷。
此番南下阻击吴军,范子清调集了四个军的反抗军将士。
仅是最先出动的前锋精骑就有五千余人,正好一个大营的规模,他们的第一个任务,是解决尾随武宁军进入兖州地界的吴军骑兵。
立马不太高的土包,范子清看着队列齐整、秩序森严、浑身披甲的反抗军精骑队伍,如蛇如龙般从面前通过,听着铁甲环佩之音与马蹄声踩在大地脉搏上发出的隆隆声响,眸中战意渐渐蓄积。
五千具装精骑行进之间,没有半点儿人声,哪怕是战马都不曾发出半分杂音,能够耳闻的只有铁甲金戈。
这是真正训练有素、历经血火的精锐。
所谓具装骑兵,即为重骑,不仅将士浑身披甲,战马也有甲胄防护,主要作战方法是雷霆冲阵,以泰山压顶之势,碾过面前一切敌人,所到之处,求的是敌人粉身碎骨。
反抗军精骑之外,范子清终究还是听到了另外的声音。
他循声望去,就见常怀远的部曲正在出营,看到这群穿武宁军战袍的将士,范子清不由得轻哂一声。
常怀远带出营的也都是骑兵,而且甲胄齐整,看起来有模有样。但这群被常怀远倚为心腹臂膀的战力,落在范子清眼中,就怎么看怎么不堪。
骑兵虽然有甲胄,却不是铁甲,而是皮甲,手中持握的兵刃非是重戟长槊,而是长矛,战马也没有护具,高矮并不统一,显然是没那么多精良好马。
一切都在表明,这是一支轻骑。
轻骑,追求的是轻便灵活,奔袭是他们的最大长处,弓箭是他们的最大依仗,除非有特别好的战机亦或迫不得已,轻易不会冲击敌方森严大阵。
若是让重骑与轻骑对冲,那是在欺负人,战况只会是一边倒的屠杀。
同理,轻骑也不会正面冲击布置完备、防御森严的步军大阵,那同样是自寻死路。
范子清清楚,常怀远不是不想率领重骑出战,只是武宁军中恐怕没有重骑,即便有,鼎盛时期能拉出小几百来也顶天了。
寻常藩镇根本养不起那么多重骑。
更何况常怀远对武宁控制有限,说是掌握军政大权,其实处处受到大族大户、官吏将士掣肘,并不能很好集中武宁财力为己所用。
除了装备上的差距,武宁军虽然看上去个个彪悍雄壮,人人满面杀气,队伍勉强算得上齐整,但行进间却谈不上秩序严明。
或许他们在藩镇军中已是精锐存在,但跟反抗军一比,就显得勇武有余纪律不足,失了浑然如一的整体性。
这三千武宁军让范子清看得上的地方,只有一点:他们全部都是修行者。
御气境以上的占了四成,元神境有数十人,其中元神境后期多达七个,除了常怀远自己,还有一名王极境。
很显然,常怀远是把还跟着自己的修行者,全都集中了起来,塞进了这支队伍中。
三千将士虽然多穿皮甲,但御气境修行者的皮甲都是符甲,而御气境后期以上的将士,则是全副披挂的重铠符甲。
无论如何,总是一份战力。
常怀远来到近前的时候,范子清没有去讥讽对方,眉宇间不曾展露出丝毫优越感。双方毕竟要并肩作战,没必要让对方心里有疙瘩。
“最新探报,吴军先锋骑兵刚刚占了邹县,我们全速奔进,今夜便能奇袭,出其不意之下当能收获奇效。”范子清对常怀远道。
吴军先锋骑兵经过不断补充,已经达到了万余骑的规模,从武宁军叛逃过去的四万将士,如今就跟在吴军先锋骑兵后面。
武宁军经过邹县的时候,虽然击败了守城的袁承志部曲,拿下了城池获得过补给,但并没有分兵驻守。
——在当时的情况下,分兵驻守无异于送人给吴军。
现在吴军占了邹县,那四万武宁军必然就在城池附近,所以大军需要面对的敌人,其实是五万之众!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要不等后续大队人马跟进,仅凭先锋精骑争取战果,饶是反抗军战力不俗,也必须奇袭。
——吴军在诱降武宁军时,保证过只要他们回头,自家在武宁的家财就不会受到影响,但没道理现在就让他们回去,连眼前的战斗都不参加。
他们可是战士,不是别的什么存在。
“范将军决定就是,本将听令行事。”常怀远闷声回应。
若是放在之前,他这样的一镇节度使,未必瞧得上范子清这样的反抗军将领,哪怕对方是战时大将。
但是到了今日,常怀远已是没有瞧不起任何人的底气。
“既然如此,常将军率部跟在反抗军之后,待我部攻进城池,在城外两翼牵制敌人,制造混乱扩大声势。”
范子清做出的部署让常怀远不甚开心,但他也知道这次作战以反抗军为主,武宁军不可能承担核心位置,只得瓮声应诺领下军令。
......
邹县。
统率吴军先锋精骑的将领是金陵吴氏子弟,吴廷弼。
夜晚巡视城防的时候,他的眼中笑意就没有消散过,不断鼓舞士卒,告诉他们,大丈夫建功立业、封妻荫子就在当下。
他现在很是高兴,因为自己的部曲从万人一下子膨胀到了五万人,这是梦里都没有的好事。
虽然这些武宁军他只是暂时拥有、调遣,但总归是听他号令,能够为他的军功出力。
吴军将士被吴廷弼勉励时,无不斗志昂扬。
此战进展顺利,大军攻城掠地所向无敌,连像样的抵抗都没遇到,便已渡过黄河进占徐州,大举进入中原,还得到了中原四镇之主张京的投靠,给了众人极大信心。
特别是这一路北进,一箭未发,一人未死,就让武宁军溃散大半,对方看到自己人就像看到虎狼一样,只顾着埋头狂奔,根本不敢回头接战,让吴军将士感觉自己就是天兵天将。
邹县城池是吴军将士驻守,四万武宁军的营盘扎在城外。
为了避免武宁军串联谋划什么,又为了方便防守城池,抵御来犯之敌,武宁军的营盘建了两座,吴廷弼让两座军营分列城池左右。
巡查完完城池,吴廷弼带着一队亲卫修行者,又去了武宁军营地巡视。
他其实瞧不起这些武宁军,毕竟他们都是逃兵,但他又需要依仗这些逃兵,来为自己沙场杀敌建立功勋,内心颇为矛盾。
这让他在巡视武宁军营地的时候,见到乱糟糟的景象,三五成群聚在一起,有的甚至坐在地上饮酒,没个队列没个正形,也没有一点斗志的兵油子,想到这个样子无法良好的为自己沙场杀敌,成为自己建功的助力,就不由得怒从心生。
在面露鄙夷不屑之色的同时,吴廷弼毫不客气的冷脸训斥,要求他们必须立马整肃军纪,否则军法从事。
末了,吴廷弼寒声道:“我建武军向来军纪严明、士卒悍勇,这才能席卷江南,战无不胜,为吴王立下赫赫战功!
“本将不知常怀远是怎么训练部下的,让你们散漫到这种程度,但本将要警告你们,尔等虽然归降了吴国,但要想保住这身战袍,以往在武宁的那些恶习就都得改掉!
“要是没个战士的样子,那就不要想占着茅坑不拉屎!”
说着,吴廷弼又警告了营中主将张桂一番,让他明日天亮后立即整顿军纪,他午后来看结果,要是情况不能让他满意,对方这个刚刚上任的主将就不必做了。
吴廷弼恼火地离开军营后,众将校聚集在张桂身边,一个个面色不善,七嘴八舌的声讨起吴廷弼来:
“我们投降吴军,是为了回徐州去,吴廷弼这鸟厮让我们跟着征战也就罢了,还连军粮都不给足,却对我们又诸多苛求,实在是不当人子!”
“要我看,吴廷弼敢于这么做,必然不会只是他自己胡乱下令,而是得了吴王授意,我看吴王根本没把我们放在眼里!”
“不错,吴军已经占了徐州,手里捏着我们的命脉,当然没必要讨好我们,只会把我们当牛马使唤!”
“看吴廷弼那目中无人的样子,好像自己是天王老子一般,咱们跟着他必然讨不到好,大战一开,生死难料!”
“我们本就是外人,以吴廷弼这个态度,真到了战阵拼杀的时候,大伙儿恐怕会沦为马前卒,白白送死......”
“将军,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众将校义愤填膺,张桂何尝不是如此?
吴军诱降的时候,把条件说得好上了天,什么只要回头就能回徐州,什么大鱼大肉都做好了可以敞开吃,什么回了徐州重建武宁军,什么将校官升一级等等。
可到了吴廷弼这里,先是说什么请他们劝降更多同袍,不然武宁军想重建都没有士卒,让他们趁机为吴国立功,日后好获得更多赏赐更高升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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